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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葡萄架下,时痕错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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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酷烈,却被院子里那架繁茂的葡萄藤滤得温和。光斑如碎金,在少年张世安洗得发白的浅蓝T恤上缓缓游移。他坐在爷爷用旧轮胎和麻绳做的秋千上,脚掌无意识地一下下蹭着地上被磨得光滑的泥地。刚咬了一口奶奶留在灶台大锅里、用笼布盖着的肉包子,面皮松软,肉馅滚烫,带着姜末和酱油的咸香,油脂稍稍浸润了指尖。
四周是夏日常见的慵懒交响:蝉鸣嘶哑而绵长,一阵高过一阵;隔壁谁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戏,夹杂着电流的沙沙声。
张世安半眯着眼,享受着假期独有的、无所事事的倦怠,秋千绳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与他的节奏合拍。
“嘀嗒。”
腕上那块父亲去年春节带回来的、略显笨重的电子表,红色数字跳了一下。他漫不经心地瞥去——12:12。
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不对。他记得自己晃过来时,特意看过时间,刚过十点没多久。就算发呆,也不过……十分钟?二十分钟顶天了。秋千还在惯性中微微摆动,手里的包子还温着,蝉鸣的调子都没变,怎么可能就中午了?是这表在烈日下晒坏了?
他停下秋千,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沙”的一声轻响。低下头,想凑近看清那小小的液晶屏。
就在这一瞬。
表盘上的数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指猛地一抹,倏忽间变成了——13:02!
不是连续的跳动,而是毫无过渡的、突兀的切换。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夏日的燥热。
几乎同时,胸前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不是皮肤表面的热,而是从内里迸发出来,仿佛有颗烧红的炭直接烙在心口。他闷哼一声,本能地扯开T恤领口——
那颗墨绿色的珠子,贴身戴了多年、触感早已温润如自己肌肤一部分的古珠,此刻正散发出妖异的光芒。不是反射阳光的亮,而是自内而外的、幽深如古井寒潭的绿光。那光在搏动,像一颗异类的心脏在缓慢而有力地收缩、舒张,每一次脉动,都让珠子表面那些平日里几乎看不见的、蛛网般细密的纹路清晰一分,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绿光中蜿蜒流转。
“这……什么东西……”
惊骇压过了疼痛,他伸手去抓那珠子,想要扯断红绳。指尖触碰到珠体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冲脑髓,与灼痛感诡异交织。更可怕的是,他看见自己抓住珠子的手指……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错觉。皮肤失去了实感,像融化的冰,逐渐呈现出一种玻璃般的质感。皮下的淡青色血管、更深处骨节的轮廓,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然后,这透明化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迹,迅速晕染开来。手腕、小臂……他能“看”到自己的尺骨和桡骨,然后是附着其上的、正在淡化的肌肉纹理。
“不……奶奶!爷——!”他想大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只挤出几声破碎的气音。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胸膛、腰腹也在消失,秋千的旧麻绳直接“穿”过了他变得虚淡的身体,却仍能感到其粗糙的触感——一种存在与消失的悖论感,让他几欲疯狂。
最后的意识里,他绝望地仰起头,望向头顶那片庇护了他整个童年的葡萄架。
时间在那里呈现出另一种疯狂。
那些原本只有指甲盖大、青绿坚硬、裹着白霜的小葡萄,像被吹气般急剧膨胀。颜色从青绿转为淡紫,再加深为浓郁的紫黑,整个过程在呼吸之间完成。葡萄皮被内部疯狂滋长的果肉撑得紧绷发亮,呈现出一种近乎糜烂的熟透感。
然后——
“啵!”
第一颗葡萄炸开,汁液四溅。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噼啪声连成一片,像一场微型的、血腥的庆典。紫红近黑的粘稠汁液混合着破碎的果肉和籽,如同温热的血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那股甜香浓郁到极致,不再是令人愉悦的果香,而是带着一种腐烂的、令人窒息的甜腻,瞬间灌满他的口鼻,淹没了一切感官。
黑暗吞噬了光斑,吞噬了甜腻,吞噬了所有声音和触感。
与此同时,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临时搭建的帝王陵考古指挥部板房内,空气却凉爽得近乎冰冷——一台老式窗机空调正卖力地吐着白雾。
年轻的研究员李薇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站在厚重的铁质保险柜前,双手捧着一个铺着墨绿色绒布的空托盘,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带动托盘边缘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不……不见了……”她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十五分钟前,最后一次逐件清点、拍照,它明明还在……就在这里。”
绒布中央,那个为那颗特殊珠子量身定做的凹形软垫,此刻空空如也,只在绒布纤维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圆形压痕。旁边,其他几件小玉器——玉璜、玉握、带钩——安然无恙,在冷光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愈发衬得那处空缺触目惊心。
项目负责人陈鹤年教授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他没有立刻去看托盘,锐利的目光先扫过保险柜编号、门锁,最后落在李薇惨白的脸上。“确定是B-07柜?没有外借或移动记录?”
“确定,教授。这是今天准备做显微和光谱分析的几件特殊品,一直在这里。密码只有您和我知道,而且……”李薇的声音更颤了,她指向柜门内侧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贴着一小段特制的胶带,胶带上粘着一根长约两厘米、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纤维,在特定角度下才会微微反光。“暗记……断了。”
胶带完好无损地粘在柜门上,但那根作为暗记的纤维,却齐根断开,一端仍粘在胶带上,另一端无力地垂落,微微晃动。
陈教授戴上白手套,弯下腰,脸几乎贴到绒布上。他没有先看那凹痕,而是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绒布表面,从边缘慢慢向中心探寻。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在距离凹痕约一寸处,他的指尖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温热。不是人体的温度,也不是仪器残留的热量,更像是一种……能量消散后留下的余烬感,正飞速变得冰冷。
他又将鼻尖凑近,深深嗅了一下。除了绒布本身的尘味、文物常有的微弱土腥和保养液气息,似乎还有一缕极其淡薄、难以形容的“空” 的气味,好像那里刚刚被抽走了某种存在,留下了一丝真空的痕迹。
“监控。”陈教授直起身,声音低沉。
“看过了,”李薇立刻回答,调出平板上的监控画面,“保险柜这个角度的摄像头,在上午10点58分至59分之间,画面出现了持续约三秒的剧烈雪花状噪点和波形扭曲,之后恢复正常。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接近保险柜区域。”
陈教授的目光从空托盘移开,投向窗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能看到小镇边缘普通的屋舍和更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轮廓,那座震撼考古界的帝王陵,就沉睡在其中一座山丘之下。
“不是失窃。”陈教授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斟酌过,“柜门无痕,暗记非人力能如此精巧破坏,监控捕获的异常干扰……还有这残留的‘场’。”他指了指绒布,“它更像是被某种我们尚不理解的力量,‘牵引’或者‘呼应’走了。立刻封锁消息,所有接触过这颗珠子的人员重新问询,注意任何细微的异常感觉或记忆片段。这颗‘幽冥髓珠’……恐怕不止是一件文物那么简单。”
指挥部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持续的嗡鸣。一种远超文物丢失的凝重和疑惧,弥漫在凉爽的空气里。
那颗珠子,是张世安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最深邃的秘密,也是他与那片土地下古老灵魂的第一次无声对话。
七年前,镇上因为那座帝王陵的发现而沸腾时,张世安十岁。父母远在南方某个繁忙的批发市场里奔波,电话里的声音总是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关心的话语隔着千山万水,到了耳边只剩下格式化的“好好学习”、“听爷爷奶奶话”。他是典型的“留守”儿童,但得益于爷爷奶奶朴实却周全的爱,他并未长成问题少年,反而成了邻里教育孩子时挂在嘴边的榜样:“看看人家世安,多省心,成绩从来没掉出过前三!”
“懂事”、“稳重”、“有出息”——这些标签贴在他身上,像一层透明的壳。壳下的他,是否也渴望父母能参加一次家长会?是否也在雷雨夜感到过空旷老屋带来的心悸?是否也曾羡慕那些能扑在父母怀里肆意哭闹的同学?没人深究。大人们夸赞完,转身就去忙自己的生计,孩子们则觉得他有些“闷”,不够“有趣”。张世安渐渐习惯,甚至享受这种有距离的宁静。他有了大把独处的时间,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考古工地的出现,为他这个世界打开了一扇通往无尽过去的窗。
一放学,他就背着书包溜到工地外围。那里用蓝色的彩钢板隔开,但总有缝隙可以窥见内部。他迷上了看工作人员工作:他们穿着磨得发白的工装,戴着遮阳帽,趴在探方里,手里的毛刷和竹签小心得像在触碰婴儿的肌肤。泥土一点点剥离,器物的轮廓渐渐显露。那一刻,仿佛不是人在挖掘历史,而是历史在呼吸之间,自己缓缓苏醒。他见过一只沾满泥污的青铜鼎耳被完整清理出来的瞬间,在夕阳下骤然闪过一道暗金色的、沉睡了三千年的光,那一刻他屏住了呼吸。
珠子是在一个黄昏发现的。工人们将清理出的废土运到外围堆积,形成了几座小小的土山。他在土堆间“寻宝”,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小片带花纹的陶片。就在他准备回家时,西斜的阳光恰好以一个极低的角度射来,在一片褐黄色的土坷垃中,一点深沉的、几乎与泥土同色却又能吸收所有光线般的墨绿色幽光,轻轻闪了一下。
他蹲下身,用手拨开浮土。它就躺在那里,沾着泥,却掩不住那种内敛的、温润如玉又比玉更沉的质感。他捡起来,跑到水沟边冲洗。水流褪去泥污,珠子露出了真容:深邃如子夜寒潭的墨绿,触手冰凉,表面光滑得不可思议,对着天光转动,内部仿佛有星云般的絮状物在缓慢旋转、流淌,看久了,竟有种心神要被吸进去的眩晕感。
没有标记,没有孔洞(后来他自己小心钻了一个极细的孔),不属于任何他后来在书本上看到的已知材质。他确信,这一定是来自那座陵墓,在土方运输中被无意带出,又因其貌不扬被所有人遗漏的珍宝。
他用奶奶纳鞋底的结实红绳穿过,打上死结,挂上脖颈。珠子贴着胸口皮肤,最初是冰凉的,很快就被焐热,但那种内里的、亘古般的寒意似乎永不消散。戴着它,他走在喧闹的校园或寂静的乡间小路上时,常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自己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一个是眼前的、流动的现代生活;另一个,则是珠子所连接的、静止的、浩瀚的古老时空。它不曾带来任何实质的变化,却成了他内心一座安静的、只属于自己的神殿。
“张世安”——父亲曾略带自豪地解释过这个名字的由来:取自汉代名臣,寓意“安定世道,匡济民生”,希望他心怀天下,有经世之才。母亲则更感性些,说只求他“一世平安”。
他们为这个目标在商海中奋力搏杀,为他积攒他们认为最好的物质基础,却错过了他捡到珠子时眼中的光彩,错过了他无数次抚摸珠子陷入沉思的侧影,也错过了在这个夏日清晨,他吃着包子、晃着秋千时,那最后一点平凡而珍贵的少年时光。
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寄望“安世”的儿子,连同那颗来自幽冥、名为“髓珠”的神秘之物,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股扭曲时间、吞噬物质的力量,从他们熟悉的那个平静院落里,彻底抹去。
葡萄汁液甜腻的气息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而坠入无边黑暗的张世安,已然向着一个连史书都未曾详细记载的、古老而未知的世界,疾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