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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飘灯阁这名字风雅至极,可这风雅,也不过是附庸风雅。风月场上走动的人没有不知道,“北飘灯,南一鬼”,汴京飘灯阁和杭州一鬼窟,那是大宋朝鼎鼎有名的勾栏之处,文人士子们吟风弄月的地方。每一次,阿合听见那些风雅的众人从唇齿间吐出自命风雅的字眼来时,她就忍不住在屏风后偷笑。
      她是飘灯阁中最红的歌妓,艳帜高高在上,供千万人仰望。往来于风月场上的人谁不知道,飘灯阁的阿合姑娘声名远播,是京城风月场中的金字招牌。等闲要听姑娘一首曲子就得花上成堆银子,而这听曲,也还隔着个屏风,谁都知道阿合从不轻易见客,像空谷中的幽兰,需得人千山万水的寻访才能见到。如此的来之不易,方才能够珍惜。
      她向来如此。
      谁不知道阿合姑娘一曲是千金难求?只不过——千金难求的,万金自然就求来了。是的,谁会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呢?汴京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

      丫头来请的时候,阿合正铺开了纸,要做一首五言律。笔尖刚在砚上舔了舔,尚未落到纸上,门已经开了。
      姑娘,桐庐县君府上的人到了,说是请你去金明池去。
      阿合望着手中的笔,怔了怔,终于摇摇头搁下了笔。起身吩咐丫头收拾东西。
      丫头点头应下。阿合虽然很少出局,但是这汴京城多的不仅是有钱人,更多的是皇亲高官,权势熏天,谁也惹不起。那些内外命妇们要听曲子的,断不会迂尊降贵的到这种下九流的地方来,终究这里还是京师,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阿合是有分寸的。
      那是大宋朝嘉佑八年三月十八,正是金明池开放最为热闹的日子。她站在金明池中央凌波殿门口,等候着里面的召见。——两个八品的武官把着门,今日的凌波殿里,除了桐庐县君外,竟还有公主或郡主?——有人开了侧门,道福康公主请她进殿。阿合便低了头,跟随来人自侧门而入。
      凌波殿里一片欢声笑语。她站在很远的台阶下,恭谨的行礼。
      有小宫女过来传话,说公主点了曲子,阿合便侧了身子,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调弦唱了起来:
      繁华锦烂。已恨归期晚。翠减红稀莺似懒。特地柔肠欲断。不堪尊酒频倾。……
      她的柳词唱得极好,然儿阿合并不喜欢这些词,因为当初曾经有人说:“《水调》是最美的曲子。”为什么是《水调》?她不明白,但那人既然说了,她也就信了,喜欢了。
      阿合的心飘飘荡荡,曲子中说“多情争似无情。”柳三变这词,指的又是谁多情,谁无情呢?凌波殿的水榭里依然热闹,福康公主与桐庐县君正在饮酒谈笑,可那是别人的热闹,别人的欢歌,别人的快乐。她知道这些快乐与她无关。她平静的拨下了最后一个音。
      一曲完毕,便有小宫女上前来,道福康公主很喜欢她的歌,赏了她一些宫中精致的小玩意。又道:“公主吩咐了,姑娘可随意唱自己熟悉的曲子,不必再来请示。”于是阿合微微一礼,道:“谨受命。”
      小宫女自回到水榭中去了。阿合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在那个位置上,她能清楚的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然而至始至终,都没有人朝自己看上一眼,那个传说中的福康公主,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问起过。阿合不由笑了笑,继续唱了起来——这笑是必须的,纵然此刻没有人正眼看过自己脸上的微笑,没有人来让自己略做休息,甚至正眼对自己说过句话。
      远处传来欢呼声,阿合知道这是水秋千的表演,有人起身去高处看。她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脸上带着点游离的笑,
      她算个什么呢。到底。她知道这世界上并没人真的看得起她。飘灯阁只是个寻欢作乐的场子,下九流。哪怕自己的声名再大,去了别处就是个脏,所有的人曾经对她的恭维,都做不得数的,那些话,永远都是参杂着火热与欲望,一转头就会冷得干干净净。
      她是什么身份,她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人,曾经是很纯粹的听过自己的歌,看着自己,象看一朵花,一片云。可是那个人……她微微一叹,突然觉得心里好象射了一支箭,很痛,却拔不出来。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她现在见不到他,也很好。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还可能痴心想要不该奢求的东西。现在这样的日子,才是自己应该的地位和生活。
      她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的。这样生活了许多年。
      她习惯了。所以那一日当她进入执政府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她会惊异的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人。
      二十余岁的女子坐在后院水榭里的石椅上,面前是精致的官窑茶具。茶具里升起袅袅的轻烟,在微风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阿合姑娘到了。”她微笑着对阿合招呼到。她的声音轻柔而温和,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子。仿佛这声招呼不是对这自己这样一个下贱的歌女,而是在很随意的招呼一个平常的客人。
      这是个奇怪的主子,阿合行礼时默默的想着,怪不得连苏公子那样的人也会对她颇有好感。
      “久闻阿合姑娘的大名,更听说姑娘有三绝:古琴,柳词,渭川曲。不料今日有缘得见。”她听见那女子说道。
      阿合闻言不由纳罕,平素自己在富贵人家唱歌,那些人往往自重身份,连个名字也不会问自己,更惶论与自己说这些话。
      “得蒙县君夸奖,奴家愧不敢当。”
      县君笑了笑,自起身上前来,道:“姑娘的琴——是‘大圣遗音’琴?”
      “县君好眼力,奴家的琴的确是大圣遗音•伏羲氏。”阿合回道。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主子,和福康公主,桐庐县君她们完全不一样。她再一次默默的想着。却听县君身边的一个丫头笑道:“怪道奴家也觉得,阿合姑娘这琴有几分眼熟,现在想来,家中书房里的琴,可不也是大圣遗音•伏羲氏的?”
      阿合微微一愣,大圣遗音琴甚是名贵,是唐肃宗在安史之乱后所制的第一批宫琴,文安县君这样的身份,家中有一把古琴她也并不奇怪。她所奇怪的是,以她往日所见的官宦人家,那些奴仆丫鬟们在主子面前,皆是毕恭毕敬,这丫头却显然没有这样的意识。而文安县君只是笑骂了两句,显然也是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无理。但以阿合的身份,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朝文安县君微微一礼:“不知县君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文安县君道:“曾闻飘灯阁的阿合姑娘,柳辞唱得极好。不料今日看姑娘的琴,却是唐时的名琴。‘大圣遗音,天地同气’。这样带着盛唐时代风貌的古琴,可不适合用来唱柳三变的词。柳郎中的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大圣遗音琴太厚重,柳郎中的词,压不住的。”
      “反倒是渭川曲,是当年玄宗时代李龟年兄弟的名篇,后又得许永新演唱。许永新是经历过开元盛世的人,又经历过安史之乱,她的歌声,自不同于那些花间小调。……”县君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的打住了话头,冲阿合一笑,道:“看我,竟自顾自的就把话题扯远了,到让姑娘见笑。”
      阿合不由一怔,她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县君单薄的身影衬着淡蓝的天空,背后一遍泠泠的水色,传说中的文安县君渐渐与眼前的人融为了一体,竟显得有些不真实。

      “这位文安县君向来没有架子,待人接物极为平和,你也不必觉得奇怪。”恍惚中记起苏筌如此的说过。她微笑起来,她能听得出苏荃对眼前这女子有着极其不一样的感情,哪怕他只是在不经意间的一句评价。可是以她的身份,许多话终究不能问也不能说。于是她只是低下头去行了一礼,道:“那么县君今日,可是要听‘渭川曲’?”
      她能感觉到县君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在大圣遗音琴上徘徊不去。良久无声,阿合抬起头来,她能看见王均雅的嘴边,浮起一丝笑容,那么悠远的笑容,仿佛记忆中冬雪落入了池塘,仅仅只是片刻。县君在自己的琴边坐了下来,道:“今日请姑娘来,原本只是听说阿合姑娘的渭川曲天下无双,能得苏元老称赞之人,必有不凡之处,因此本想一睹本朝许永新的风采。但见了这琴,我忽然改了主意。”
      王均雅回头看着她,目光灼灼:“请姑娘为我唱一曲《水调》,就是那首‘陇头一段气长秋。’可以吗?”
      “《水调》是世间最美的曲子。”她的目光转向了远方。

      “这么说来,最近文安县君常请你去执政府唱曲子?”
      阿合笑道:“是。县君很喜欢听《水调》。”
      “《水调》是世间最美的曲子。”苏荃站在窗前,轻轻的说道。那神色令阿合猛的想起当日在执政府,文安县君也说过这一模一样的话。没来由的心头一痛,嘴上却依然说道:“文安县君当真是聪明灵透之人,奴家随便一首曲子,她立刻就能懂曲子里的意思。而且对于钟鼓音律,更是见解不凡,常发前人之所未发之言,仔细想想,却又不无道理。”
      “文安县君一向曲子词填得极好,欧阳公子又是精通钟鼓音律之人。县君与欧阳公子相处日久,精通音律也并不奇怪。” 苏荃笑了笑,对阿合有此评价习以为常。文安县君王均雅的夫君欧阳发,是参知政事欧阳修的长子,安定先生胡瑗的学生,这一点阿合倒是清楚。
      “可说来也奇怪,县君一向久有词名,可奴家想讨一首词,县君却是说什么都不答应,只说自己不擅此道。”阿合说道。她又记起了当日在执政府,王均雅对自己说着“不擅此道”的样子,以当时汴京的风气,自己向文安县君讨词,不仅不算失礼,甚至还算一种变相的恭维,可看文安县君当时的神色,她却没看出半分高兴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的是疲惫,甚至是——厌倦。是的,就是厌倦。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苏荃似乎想起了什么,低低的叹了一句:“当然要不到。别说是你,我当年也没能讨到两首。”可是这话到了嘴边,终于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他只是道:“县君与公子皆是一个性子,虽是有才名,却极少有诗词外传。”他口中的公子,是王均雅的亲哥哥王均远。而苏荃此时的身份,是王均远的首席幕僚。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日那琴,应该是在颍州买的。”苏筌仿佛陷入了悠远的回忆,看着窗外缓缓道。。
      颖州,颖州真的是个好地方。苏筌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颖州真的美好,还是因为曾经颍州的日子——和所有在颖州的事情?颖州的事情,也一天天的在进行着,那个日子一天天的临近了,不知道会不会顺利?只是,只是在那之前,那个人将度过这一生中最难过的日子,——这日子马上就要来临了。
      自己可以为她做什么吗?
      许多时候,苏筌很想亲自去见见王均雅,这么久以来,他只是在她婚礼的时候,远远的见过她一次。这个世界上唯一令他心生亲近的人,他唯一的亲人。可是他不能去见她,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县君既然喜欢听,你就多去去吧。”他最后只是这样说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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