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梦见 ...
-
她总是能看见一个人。
一个男人。
她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个男人。
他身姿高挺，背影清瘦，她偶尔能望见一截瘦削的下巴，以及苍白的、微微抿起的唇。
他总一个人垂头坐着，周遭或空白、或黑暗，仅他醒目。
或是端坐在椅子上，或是倚靠于墙面，或是倚在窗边，或是靠在床头，独留一盏昏黄的灯，照出他清瘦的轮廓。
她或是从衣柜的缝隙里，或是从房间的门缝处，又或是从铁栏杆外，看他、望他，一遍又一遍，却好像从未光明正大用眼神描摹过他。
掩于湿漉漉发丝下的一双眼沉冷、孤寂，她从来没敢仔细看，只觉得他似孤高山峰上一捧清冷的雪，令人望而却步，不可亵渎。
她心中浮现出无数个形容他的词。
孤高，寂寞，冷清，悲悯，寡言……
——可怜。
她旋即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猛然从床上坐起，昨夜的窗帘未掩，被人用束带绑在了一旁，从苍白的窗外透进泛着冷的光，她因惊骇而呼出的气息在此刻显形，平白添了许多寂寥。
严映水闭了闭眼，似在缓神，慢慢松开抓紧床单的手，随意抚平两下，如同行将朽木的老人一般穿上拖鞋，未等她走两步，她眼前一阵昏黑，猛地撑住了墙，扶头晃了两下。
——越来越严重了。
不得不，花钱看一下心理医生了。
她心想。
好容易走到卫生间，她什么也没干，只撑着洗手台，压着眉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女人脸色憔悴苍白，却难掩其清丽的容貌。
细而长的眉，薄而淡的唇，藏着难以言说的韵味，寡淡、冰冷却勾人心魄。
这样一张脸。
怨不得、怨不得。
她收回视线，拨开水龙头的柄，鞠了一捧冬天里冰冷的水，泼到脸上，她像不怕冷、不怕疼似的，一遍又一遍用冷水，称得上粗鲁地对待自己的面皮。
在没有暖气的室内，她仅穿着一条黑色吊带，冷白的肌肤与细长的黑带相映，冰冷的水滴从脖颈滑落，划过她分明的锁骨，滑入被黑色布料包裹住的隙口。
严映水随手拿过一条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水，恰逢卧室床头的手机响了，她走过去看了眼，屏幕上写着，“3”。
她的动作倏然停住，待铃声响到几乎到了快自动挂断的阶段，才堪堪按下接听键，沉默两秒，对面传来女人细小沙哑的声音。
“我们见一面？”
一片寂静。
随后，严映水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不见。”
女人忽地大声怒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是第五个……”
未等那边传来更激烈的怒吼，严映水漠然挂断电话，并顺手拉黑了号码，转而在手机上自如地查阅起心理咨询师的信息，于十五分钟后预约到了一位就近的心理咨询师。
严映水转过身，看见自己投映在全身镜的身影，冲镜子里那个女人哂笑。
*
心理咨询师姓张，是个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眉眼温和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温声细语，循循善诱。
在她否认自己童年记忆，否认认识这个男人之后，女人建议她可以抽点时间冥想、堆积木亦或是出去旅游散心，总之进行一些解压、轻松的活动，并约好了下次咨询的时间。
严映水疑心自己白花了钱，散漫地走出咨询师的工作室之后，忽然不知去往何处。她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抬腿往旁边印象中一个花园走去。
她从前是个插画师，然而一年前已经辞去了公司的职位，再加上早几年赚了大钱，平日里写写画画，以自由人的身份，靠着从前积累下来的名声和人脉接一点单子，日子过得挺不错。
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亦没有爱人。
一闲下来，就不知去往何处。
严映水随心而动，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僻静的公园，寥寥数人，散落在四周的绿植各处或自拍或观赏，只有中间那个巨大的，但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喷泉无人问津，喷泉看起来已不再工作，池子里的水竟还没干。
严映水走过去，俯身观察池子里的藻类。
藻类这种生物，汲取池子里那些为人不喜、毫无生机的残枝败叶，或者还有禽类…以及没有素质的人类的排泄物留下的无机物，在阴暗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滋生，或结成一层污垢，或变成滑腻腻的脏污……
她脑子里有关于藻类的想法还未想完，倏然看到不再清澈的池子水倒映出她的身影，或者说——她身后的身影，那个高挑、挺拔、清瘦的身影，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半头。
严映水猛然回头，只看见一条她刚走过来的小径，因人迹寥寥而长出了斑驳不堪的地衣。
她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严映水感到浑身上下都在颤栗，后背发凉，却又感到一阵从心底腾升起的怒火，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她回过头去看那池子水，只倒映出她自己单薄的身躯，再无其他人。
严映水一脚踹上喷泉池壁，见拿池子水荡出一圈波纹，遂冷冷一笑，转身离开。
*
他垂着头，倚靠在床边，看得出他的瘦削。
她趴在二楼，从上方看他，望他，盯着他。他柔顺乌黑的发，傲人的鼻梁，垂在身侧修长的手指，包裹在黑色裤子下笔直的腿，还有那一截露出来的，苍白的脚踝。
可怜、可怜、可怜。
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可怜。
可怜啊。
好可怜。
严映水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此刻天未大亮，光线暗淡，眼前一片灰蒙蒙，好似被蒙上一层纱。
她坐了起来，学着梦里那个男人的动作，靠坐在床边，缓缓抬起头，望向梦里她出现的地方，黑啊，还是黑啊，什么都看不清。她微微眯起眼，企图让自己视线更清晰，然而失败了。
严映水发自内心发出一声冷嗤。
忽地手机铃声响了，严映水朝它瞥去一眼，凌晨五点，她又移开视线，静静坐了会儿，等到手机电话自动挂断，没过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她接过。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粗噶、破铜锣一般。
“你是……第五个。”
“来不及了……你是第五个……”
严映水冷淡出声：“怎么？”
“三，死了。我是四，哈，你是五，一个都、跑不了。”
电话被挂断。
严映水看着亮起的屏幕，忽地感觉有人冲她的耳根呼气，冰冷的气息。
她蓦然开灯，两三步跨到窗边，将没关好的窗子掩上，又对着窗外亮着路灯的马路发了会儿呆，这才解开束起窗帘的束带，将人与窗外的世界，用藏青色的窗帘隔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床上，却再如何也睡不着了。
她的手缓缓移向胸口与腿间，年少时跟着视频学过一点古乐器，也是这般用手，压抑的、高亢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大脑，她身体内一股又一股燃烧着的火与奔涌而出的水交融，她在一片翻滚的海浪之中嘶吼、怒喊、放肆，她边动作边在脑子里想。
你要来吗。
你要来，找我吗？
找我做什么？
哈。
也许，死在床上也是个不错的死法。
严映水恶劣地、放肆地想。
*
严映水从工作室大楼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将手放在嘴边呼了一口气，搓了搓，又放回口袋，回望身后那栋高楼，心想，不必再约了。
严映水无所事事地散步，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兴许会走到一个繁华热闹的中心，兴许会走到一个黑暗寂寥的角落，再顺着原路返回，找个好打车的地方，按部就班她回家的方式。
路过一个巷口时，她想起一个少年。
一个高高在上，用目空一切的眼神看她的少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冰冷的季节、狭窄黑暗的巷口，仅有亮着光的路灯，投射进她昏黑的世界，并将那个少年，就这样带入她的世界。
她绝望地匍匐在地，身上布满了别人乱棍打下来的伤痕，她就这样一抬眼，望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静静地站在巷口，静静地看着她。
她想呼救，却喊不出声，先不说声音已经嘶哑，其次是有人已拿了不知什么东西塞进她嘴里，涎水顺着她嘴角流下，糊得下巴一塌糊涂，她绝望地看着巷口那个少年，不停地挣扎。
已经有人想要撕开她的衣服，却看见巷口站着个人，停住了动作，呵斥不相干的人滚远点。
那少年没有动，像个假人一样看着他们。
又有人用下流的语气问他是不是要加入他们，那个人像哑巴一样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动作也不做。
这一行人没了心情，决心要将这个盯着他们的麻烦解决掉，再享用她这样稚嫩可口的点心。
那天所有人都没打过这个少年。
这群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徒留他们二人相对，严映水动了动浑身疼痛的身子，将被扯开的衣服拉拢，未等她说感谢，巷口那个少年已不见人影。
然而她就此，将那个少年放在了心里。
严映水冷淡地收回放在巷口的视线，步履不停，离开了这块地方。
曾经她以为那个少年望着她的眼神中是不解与怜悯，后来她才知晓，那是毫无波澜，是目空一切。
她那时觉得，也许他的眼睛是一个黑洞，任何东西到了他眼中，都是虚无。
*
依旧是男人。
他倚靠在浴缸里，浴缸里没有水。
许是白日里那一场自娱自乐的活动，她忽而恶劣地想，打开他头上的那个喷头，会怎样。
于是她推开了门，第一次光明正大走进来，打开了淋浴，冰冷的水流泻而下，浇在他身上，浇得他浑身湿透，然而他仍垂着头，一动不动。
冷水带来的冷气扑面而来，严映水貌似感觉到了冷意，才发觉自己穿的是平日睡觉穿的那身黑色吊带。
她从容迈步，进入了浴缸，对冰冷的水毫无感觉，俯身凑近那个她不曾光明正大凝视的人，抬眼去看他的模样，却忽地对上一双眼，让沉浸在仿佛即将得手的快感中的严映水定在原地。
像是一双，野兽的眼。
纯然不染世俗，然而清澈到有些残忍。
他面色苍白，唇色也苍白，轻轻抿着，瘦削的脸庞，却不失俊俏与矜贵，难以遮掩的风姿，倘若身子更健康，不失为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梦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