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阿酒Absinthe

6、夏嬷嬷 番外（上）

　　少夫人花了好大力气才生下来我们小姐，我很愧疚的看着嘶声裂肺痛苦着的少夫人，我明明跟她说第二胎不会很难的。
　　我是少夫人还是小姐的时候从路边救下来的，我刚生下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家里穷，孩子父亲到处找活找不到只好去要饭，宁可自己饿着。他连孩子面都没看到就饿死了。我产后大出血，拖着浑身是血的身子爬到街上要饭，谁都躲着我，也吓坏了我们少夫人。少夫人菩萨心肠，叫了旁边的人买东西给我吃，还送我回我住的地方。结果回去以后发现小孩早已断气多时。
　　那个人应该回去禀报了少夫人，第二天少夫人派人来看我，我正要上吊，那人把我救了下来，并带回府。少夫人还给我请了医生，病好以后我去给她磕头，她正在准备婚事，少夫人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到那边府里去，我说好。那府里老爷看着我说，留着以后给轩儿音儿的孩子做奶母吧。少夫人当时连都红了，头低着不说话，大人也不好意思，讪讪的笑。
　　小少爷出生的时候是个寒冬天，少夫人一天一夜都还没生出来，我安慰她说第一胎总是不容易的，少夫人抓着我的手，指甲都陷进肉去，盯着我要我发誓说如果她不在了，我一定要当自己小孩来照顾。少夫人要我保证了无数遍才肯松手。
　　小少爷生得俊俏，大人那阵子高兴得紧，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少夫人信任我，每晚都要我照顾小少爷，却一晚上起来看很多次，上次喝奶是什么时候啊怎么还睡不醒睁眼看看娘亲嘛，充满着初为人母的喜悦。我看着大人和少夫人恩爱的模样，总会想起为了我和我死去的孩儿饿死的男人。
　　小少爷很快长大，读书练武样样都行。我喜欢坐在门槛上看着他，少夫人知道我想我的孩子，交代下去只让我照看小孩，别的事情都不用给我做。
　　后来又有了小姐，小姐出生之前少夫人就说如果是个女孩就不再生了，我说这怎么行，大人却很宠溺的看着少夫人说：你怎么说就怎么做。
　　我知道少夫人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每天看着少爷缠着大人眼馋得紧，说她一定要生一个女儿，每天陪着她绣花练琴，打扮起来一定好看得很。
　　小姐渐渐长大，聪慧得不像一个小孩子，她看人的眼神总是有一段距离，好像在打量，却又不亲近。小姐很乖，不哭不闹，学什么都很快，只是除了她爹娘哥哥还有我以外，对任何人都很冷淡。她居然会为爹娘煲汤，那么小的个子还没有炉台高，站在椅子上盯着，我一步都不敢走开，生怕她掉锅里去。她不像一般的小女孩那样喜欢缠着哥哥，她就坐在旁边看小少爷练剑，练一段她就过去递个帕子端杯茶。我没有见过关系那么和谐的兄妹，两个人从来不吵架，吃的用的都先想到对方，光是看着他们两个都会觉得幸福。
　　小姐五岁那年老爷教她下棋，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打败了老爷，从此被老爷粘着追着要下棋。我曾经找到她躲在书房的书柜上面看棋谱，都不知道她怎么爬上去的，给我吓了一大跳，她却笑嘻嘻的说和祖父下棋还不如看这些僵死的棋局。

　　小姐在身边每一个人的溺爱中长大，出奇的没有其他名流千金那般骄纵。
　　少夫人本来只是想有个女儿可以让她满足一下打扮自己小孩的心理，结果大人却说要把自己女儿培养成才女，花重金请了各种名师教导，陪在少夫人身边装扮的时间反倒很少。
　　小姐很好学，也很用功，我很惊讶她竟然宁愿练琴也不喜欢和同龄小姐们斗草。
　　在季连家带孩子简直是世界上最轻松的一件事，少爷小姐都那么乖，从来没闯过祸，偶尔的恶作剧也都不会出格，不管是谁，上到老爷下到马倌，看到少爷小姐那么可爱的笑脸也没办法生气。
　　回忆好像在那一天傍晚定格，我走进大人少夫人的院子，却发现小姐蹲在正房门口的窗户底下。
　　小姐看到我要进来，远远的举起手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我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要听墙角，正想开口说女孩子这样是不对的，小姐又很正经的做了个让我出去的手势。
　　小姐从来没有这样任性过，反正大人少夫人都在房里，我只好先退出去，晚一点再说。
　　没想到那却是家破人亡的开始。

　　小少爷被送走之后府里的气氛就变了，没人知道小少爷去了哪里。少夫人一病不起，大人也不再开玩笑，老爷也不再追着小姐下棋，小姐则每天守着少夫人做针线，花倒是绣得越来越好。我不知道是她一夜之间长大了，还是她本来就那么成熟。
　　少夫人去世后大人更忧郁了，有时候连着好几天都见不到人，直到乡下庄子的人过府上来禀报才知道大人一直在那边对着丛山茶发呆。那天大人把我叫到一边，说他最近总觉得要变天，嘱咐我说如果有事，一定要保护好小姐，他是无能为力了。我劝他说想开些，他却说事情没那么简单，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你只要保护好小姐就成了。
　　我对大人承诺说，少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我活着一天，一定会代替少夫人用这条命保护小姐一天。
　　大人点点头，目光又黯淡了下去，不再跟我说话。

　　抄家那天鸡飞狗跳，趁乱逃走的下人和哭爹喊娘的女人没个方向的四处乱撞，老爷大人根本没心思管，大概是想着能走一个算一个。
　　本以为只是抄家，就算充军也有全家团聚的机会，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九族斩首的告示。
　　大人把我和小姐带到祠堂后面早已准备为我们逃走设计好的矮墙，我这一年都没见过大人如此坚定的眼神，我放佛又看到大人和少夫人成亲的时候那意气风发的表情。
　　小姐一直哭喊着让大人跟着一起逃跑，大人却往另一个方向去引开那些官兵，小姐在我怀里不断挣扎，我只好把小姐敲晕。
　　能走一个算一个。

　　我在城外找了个农家借住，大人给准备的包袱里银两很足，还有各处的地契钥匙，我给小姐买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衫，本以为要一个千金小姐换下她的锦罗绸缎要苦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小姐一句话不说就换了下来，还主动去掏灶灰把自己的小脸抹得脏兮兮的。
　　连我都几乎认不出那是季连家养尊处优的千金。

　　小姐不同意我用银票，也不让我把一整块银子拿出去使，碎银子很快就要用光，小姐开始指使我去外面接点绣活给她做做。
　　我非常心疼，一个大小姐怎么就沦落到绣花赚钱，我又怎么可以让小姐赚钱养活我。
　　小姐很坚决，我以前都不知道小姐固执起来像头牛的。可是小姐说了，我们又不是没钱，只是现在不能用罢了，忍这么一会子就好了，况且嬷嬷你照顾我起居，又帮我跑腿，我只不过是绣绣花而已，和以前一点差别都没有。
　　我一直试图劝说小姐去投奔大人以前的世交，或者去我们自己的院子躲着，怎么说也舒服一点。小姐还是不同意，说爹爹那时候都没去投奔这些人肯定有爹爹的道理，何况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人家躲还来不及；如今哪个别院都不安全，我们就在这住着，不过就是床硬了一点而已。

　　斩首的前一天晚上小姐跟我说她要去送大人上路。
　　我不同意，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这么堂而皇之的进城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小姐很坚决，又固执起来，这次连跟我争辩都懒得动嘴。
　　我知道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只好陪她去。
　　就算是送死我也要在黄泉路上照顾她。

　　最开始我和小姐是站在人群外远远的看着的，好多熟悉的脸，小姐特意让我戴了个包头巾，我很疑惑问为什么，小姐淡淡的说那些人认出你的话很可能会当场叫出来，反正都是死能拖一个下水就拖一个也是人之常情。
　　我突然觉得小姐好陌生，冷漠得让人害怕。
　　我站在小姐身后看着小姐沉默又坚强的背影，难过的不得了。她才七岁而已，她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

　　最后轮到大人的时候小姐突然往人群中挤。我吓一跳，想伸出手拉她回来，她却回头跟我说：站在那别动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我傻傻的站住，小姐几乎不曾命令任何人什么，可是她就算落魄成现在这个样子下起命令来还是很有大家风范，让人抗拒不得。
　　隔着人群我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好像沉默了好久，拖延到连那个监斩公公都要走过来看个究竟。
　　我好担心，又不敢走动，正在着急的时候看着小姐被拉了出来，我认出拉着小姐的那个人是宇文家的少爷。
　　我们上了宇文少爷雇的马车，小姐不说话，我也不敢问，她越是沉默我越是担心。
　　如果能在宇文府安下身来就好了，小姐实在不适合住在跟柴房一样的地方，更不适合穿着粗布衣裳绣花赚钱。

　　小姐进宇文府的那天晚上，宇文大人把我叫去问话。
　　我能看出宇文大人和少爷有多喜欢我们小姐。
　　我是真心希望小姐能够嫁给宇文少爷的，他那么照顾小姐，小姐一定会幸福。
　　我不知道季连小少爷去哪了，小姐好像知道，但她从来不肯告诉我。
　　于是我反倒怀疑她是不是真知道，反正小姐一直都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小大人模样。
　　不管怎样，至少有一个人幸福就行了。

　　宇文大人叫我去问话，还特意把小姐支开。
　　小姐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却从来没有看过她那么严肃的警告眼神。
　　我很难过，我知道小姐信任我，但是她却不相信我。
　　我不怪她，经过那件变故之后，小姐不再相信任何人，一直都非常小心谨慎。
　　我应当欣慰才是啊。

　　宇文大人很直接的问我季连小少爷的下落。他说他特意去查入狱的名簿，没有小少爷和小姐的名字，小少爷是真的夭折了么 ？
　　宇文大人说他是真心想要帮助季连世兄，如果小少爷还活着的话，一定要找到代为抚养。
　　我说我只是个下人而已，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宇文大人走到我面前，低声对我说：可是你知道小姐的身世。
　　我很惊讶的抬头看着宇文大人，宇文大人一脸严肃。
　　我赶紧跪下来：我的命是少夫人救的，我会拼了命的保护小姐周全，绝对不可能背叛。
　　宇文大人还是没有说话，这是，这是在要我自行解决么？
　　我哭着抱住宇文大人的腿，我说我们小姐绝对不能没有我，我并不是舍不得死，我早在十五年前就该死了，我愿意为了保护小姐以一命换一命，可是至少等我把小姐抚养成人，小姐不安定下来我死不瞑目。
　　宇文大人弯腰盯着我说：记住你今天的话。

　　我回到小姐房间的时候，小姐正坐在桌边看书。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小姐还是那个世界上最乖巧最优渥的孩子，不吵不闹，那份容貌和才情连老天都要嫉妒。
　　真的被老天嫉妒了么？
　　小姐知道我回来了，我知道她知道，可是她头都没有抬，也没有问我宇文老爷跟我说了什么。
　　我有点伤心，小姐是真的相信我还是不关心？
　　我突然很担心，我们小姐现在是不是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管怎样，晚上我还是会去看小姐有没有掉被子。
　　其实小姐从小睡得很老实，几乎不会踢被子，可我还是每天晚上起来两三次去看看她。
　　她是少夫人如今唯一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现在除了好好照顾小姐以外还能为季连家为少夫人做什么。
　　借着月光我看着小姐的脸，明明是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明明善良到对所有人都无害，可是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
　　我没想到小姐还没睡，更没想到起身的时候小姐会拉住我。
　　当我听到她问我说嬷嬷可不可以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的时候，我满脸泪水。
　　我的小姐，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后的牵挂，如果你的幸福需要用我的生命去交换，如果用我的生命可以换来你的幸福，我一点都不会犹豫。
　　我对小姐保证说：以后小姐就算赶我走嬷嬷我也不会走。
　　那一刻，我是在用我的生命发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