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火》纤素枣

2、晚风与心事

　　暮色彻底浸透了沈家老宅的每一寸角落时，最后一缕霞光也恋恋不舍地褪出了天际。白日里聒噪的蝉鸣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虫鸣，一声高过一声，织成了夏夜最细密的网。香樟树的影子在月光下铺展开来，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青石板路上的碎金被夜色揉碎，化作了满地的清辉。

　　沈烬和沈炽并肩走在回正屋的小径上，脚步声轻得像踩在云絮上，惊不起半点波澜。方才池塘边的那点尴尬，被晚风吹散了些许，却又在两人的心底各自埋下了一颗细小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发了芽。

　　沈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玻璃弹珠，那是下午和将军玩闹时捡到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稍稍压下了那份莫名的燥热。他侧过头，偷偷打量着身边的沈烬。

　　月光落在沈烬的侧脸，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眉眼，在月色的浸润下，竟柔和了不少。他穿着的白色衬衫，被晚风掀起了衣角，露出一小片光洁的腰腹，看得沈炽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转过头，假装看向路边的栀子花。

　　“哥，”沈炽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份沉默，“开学之后，你们高三是不是就要开始晚自习了？”

　　沈烬“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蜿蜒的小径上，声音被晚风揉得软软的，“学校说从开学第一周就开始，每天晚上到十点。”

　　“啊？那岂不是很少能见到你了？”沈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骨碌碌地滚出去，撞在香樟树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烬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看他。少年的脸上写满了沮丧，眉头微微蹙着，像个没吃到糖的孩子。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周末可以。”沈烬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抚，“周末我会回来。”

　　“真的？”沈炽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沈烬，嘴角上扬的弧度藏不住的欢喜，“那周末我们可以一起去打球吗？你好久没陪我打过球了。”

　　沈烬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眸，那里面盛着的期待，像一团小小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线。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沈炽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原地转了个圈，晚风扬起他的发梢，露出光洁的额头，少年人独有的鲜活与朝气，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太好了！我就知道哥你最好了！”

　　沈烬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却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做他最可靠的哥哥，看他笑，看他闹，看他一点点长大，哪怕这份陪伴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也足够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到正屋时，沈父沈母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沈家的客厅布置得极为雅致，深棕色的实木家具透着低调的奢华，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古玩玉器，角落里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枝亭亭玉立的荷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院子里的花香交织在一起，格外宜人。

　　沈父沈明远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几分商界人士特有的沉稳干练。他看到两个儿子进来，放下手里的报纸，目光落在沈烬身上，语气带着几分严肃，“阿烬，开学就是高三了，学习上的事，不能有半点松懈。你是哥哥，要给阿炽做个榜样。”

　　沈烬点了点头，恭敬地应道：“知道了，爸。”

　　沈母林晚晴穿着一袭真丝长裙，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朝沈炽招了招手，“阿炽，过来妈妈这边。”

　　沈炽乖巧地走过去，挨着林晚晴坐下，顺手搂住了她的胳膊，撒娇道：“妈，你今天回来得好晚啊，我都想你了。”

　　林晚晴被他逗得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妈妈今天陪你爸去参加了个晚宴，所以回来晚了。饿不饿？张阿姨应该快把晚饭做好了。”

　　“饿！”沈炽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厨房的方向，“我今天跟张阿姨说要吃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妈你要不要一起吃？”

　　“好啊，”林晚晴笑着应下，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转了一圈，眼底满是欣慰，“我们阿炽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懂事了。”

　　沈明远放下报纸，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目光扫过沈烬，又落在沈炽身上，语气缓和了几分，“阿炽，你也高二了，不能总想着玩。以后多跟你哥学学，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沈炽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知道了爸，我会好好学习的。”

　　看着他这副不情愿的模样，沈明远刚想再说几句，就被林晚晴打断了，“好了好了，孩子刚放暑假，让他放松几天怎么了？等开学了，自然就收心了。”

　　沈明远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沈烬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沈家的家境优渥，父母恩爱，对他们兄弟俩更是疼爱有加。这样的家庭，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可只有沈烬自己知道，他的心底，藏着一个永远也说不出口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时不时地疼一下，提醒着他，有些感情，注定只能深埋。

　　晚饭很快就准备好了。

　　餐厅里的长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摆满了各色菜肴，糖醋排骨色泽红亮，可乐鸡翅香气扑鼻，还有清蒸鲈鱼、蒜蓉青菜、冬瓜排骨汤，满满一桌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旁，气氛温馨而和睦。

　　林晚晴不停地给沈炽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多吃点，你看你这孩子，天天在外面疯跑，都没长多少肉。”

　　“妈，我都快吃不下了。”沈炽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道，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沈明远给沈烬倒了一杯果汁，“阿烬，高三压力大，要注意营养均衡，别太累了。”

　　“谢谢爸。”沈烬接过果汁，放在手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沈炽身上。

　　少年正埋头苦吃，嘴角沾了一点酱汁，像只偷吃的小猫，可爱得紧。沈烬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纸巾，递了过去，“擦擦嘴。”

　　沈炽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谢谢哥。”

　　林晚晴看着兄弟俩的互动，笑着说道：“还是你们兄弟俩感情好，以后长大了，也要互相扶持。”

　　“那是自然。”沈炽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以后肯定要跟哥一起的。”

　　沈烬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看着沈炽认真的模样，喉咙有些发紧，只能端起果汁，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失态。

　　是啊，以后要一起的。

　　可他想要的一起，和沈炽口中的一起，终究是不一样的。

　　晚饭过后，沈母拉着沈父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客厅里只剩下沈烬和沈炽两个人。

　　沈炽瘫在沙发上，揉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脸满足，“撑死我了，张阿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沈烬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习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沈炽，落在他舒展的眉眼上，落在他微张的嘴唇上，落在他裸露在外的小臂上。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沈炽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银边，像一幅精心描绘的油画。

　　沈烬的心跳越来越快，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愫，像是挣脱了束缚的野兽，疯狂地冲撞着他的理智。

　　他用力攥紧了手中的习题册，指节泛白，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清醒一点。

　　“哥，你在看什么呢？”沈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看向他，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

　　沈烬猛地回过神，连忙移开视线，低下头，假装看着习题册，“没什么，看几道题。”

　　“哦，”沈炽应了一声，也没有多想，他从沙发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哥，我去楼上拿游戏机，我们一起玩会儿吧？”

　　“不了，”沈烬拒绝道，“我还要看会儿书。”

　　“好吧，”沈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失落，他顿了顿，又说道，“那你也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说完，他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沈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会让沈炽难过，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怕自己再靠近一点，就会失控，就会把那份见不得光的心事，袒露在沈炽面前。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楼梯上传来沈炽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沈烬放下手中的习题册，走到落地窗旁，推开了窗户。

　　晚风带着夏夜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他心头的燥热，却吹不散那些密密麻麻的心事。

　　院子里的栀子花，在月光下开得正盛，香气浓郁得让人沉醉。池塘里的荷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荷叶上的露珠滚落下来，砸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沈烬靠在窗边，望着远处的星空，眼神迷茫而落寞。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只知道，沈炽是他的光，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劫难。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沈炽拿着游戏机走了下来。他看到站在窗边的沈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哥，”沈炽的声音很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烬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的星空，“没有。”

　　“骗人，”沈炽走到他的身边，和他并肩站着，目光也看向窗外，“你今天晚上一直怪怪的，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沈烬转过头，看向他。月光落在沈炽的脸上，他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能倒映出他所有的狼狈。

　　沈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你没有惹我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沈炽追问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下午的时候也是，晚上也是。哥，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沈烬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的愧疚感铺天盖地地涌来，他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缓缓收回，“是我自己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什么问题啊？”沈炽不依不饶，“你告诉我，我帮你一起解决。我们是兄弟啊，有什么事不能一起分担的？”

　　兄弟。

　　这两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进了沈烬的心脏。

　　是啊，他们是兄弟。

　　这是他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沈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经被他掩饰得很好。他看着沈炽，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真的没什么，就是高三了，有点压力而已。”

　　沈炽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眉头依旧蹙着，“真的？”

　　“真的。”沈烬点了点头，语气笃定。

　　沈炽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是确定他没有说谎，才缓缓松了口气，“那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学习固然重要，但是身体更重要。”

　　“我知道。”沈烬的声音很轻。

　　“对了，”沈炽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哥，下周末我们去游乐场玩吧？我听说新开了一家过山车，特别刺激！”

　　沈烬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点了点头，“好。”

　　“太好了！”沈炽又高兴起来，他原地跳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沈烬的肩膀，“哥，你真是太好了！”

　　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沈烬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看着沈炽灿烂的笑容，心里默默地想，只要你开心，就够了。

　　哪怕，这份开心的代价，是我无尽的隐忍。

　　夜越来越深，星星也越来越亮。

　　沈父沈母散步回来了，看到两个儿子站在窗边说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时间不早了，你们两个也早点去休息吧。”林晚晴说道，“明天还要早起呢。”

　　“知道了妈。”沈炽应道，他转过头，对沈烬挥了挥手，“哥，我先上楼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沈烬点了点头。

　　看着沈炽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沈烬的目光才缓缓收回。他靠在窗边，望着满天的繁星，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落落的。

　　林晚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烬，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妈妈说说。”

　　沈烬转过头，看着母亲温柔的眼眸，摇了摇头，“没有，妈，就是有点累了。”

　　“累了就早点去休息。”林晚晴摸了摸他的头，“高三的路不好走，但是你要记住，爸爸妈妈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我知道。”沈烬的眼眶微微泛红，他用力点了点头。

　　“去吧。”林晚晴笑了笑。

　　沈烬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沉重。

　　回到自己的房间，沈烬反手锁上了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的身上，泛起一层冷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炽”字。

　　这是他偷偷去打的，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把这枚戒指戴在沈炽的手上，然后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而是恋人之间的喜欢。

　　可是他不敢。

　　他怕自己的这份喜欢，会吓到沈炽，会毁掉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会让这个家，变得支离破碎。

　　他只能把这份喜欢，藏在心底，藏在这个小小的木盒子里，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沈烬拿起那枚戒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冰凉的触感，带着一丝苦涩。

　　“沈炽，”他低声呢喃着，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温柔和落寞，“我喜欢你。”

　　这句话，他只能在心里说，只能在无人的深夜里，对着月光说。

　　窗外的晚风，依旧在轻轻吹着，带着栀子花的香气，吹进了房间里，也吹进了沈烬的心底。

　　他知道，这份心事，就像夏夜的晚风，会吹过很长很长的路，却永远也吹不到沈炽的耳边。

　　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份爱，就像燃尽的灰烬，只能在无人的角落里，默默散发着余温。

　　夜，静得可怕。

　　只有虫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唱着那些无处安放的心事，唱着那些注定没有结局的爱恋。

　　沈烬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戒指，望着窗外的月光，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时，沈烬才缓缓站起身。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木盒子放回口袋里，然后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青草和露水的气息。院子里的香樟树，在阳光下绿得发亮，栀子花的香气，比昨晚更加浓郁。

　　沈炽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此刻，房间里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

　　沈烬靠在窗边，听着那熟悉的呼吸声，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依旧是沈炽的哥哥，依旧要扮演好这个角色，依旧要把那份心事，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可是没关系。

　　只要能陪在沈炽身边，只要能看着他平安喜乐，就够了。

　　沈烬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间。

　　楼下传来了张阿姨忙碌的声音，还有沈炽欢快的笑声。

　　沈烬的脚步顿了顿，然后朝着楼下走去。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却照不进他心底的那片阴影。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长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尽头。

　　长到，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份爱，最终会落得一个怎样的结局。

　　但他还是会走下去。

　　为了沈炽。

　　为了这份，注定要烧成烬火的爱恋。

　　客厅里，沈炽正坐在餐桌旁，啃着面包，喝着牛奶，看到沈烬下来，立刻朝他挥了挥手，“哥！快来吃早饭！张阿姨做了三明治，超好吃的！”

　　沈烬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心里的阴霾瞬间散去了不少。他走过去，坐在沈炽对面的位置上，拿起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

　　确实很好吃。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餐桌上，落在两人的身上，温暖得不像话。

　　沈炽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计划，说要和将军去院子里玩飞盘，说要去书房找几本漫画书看，说要……

　　沈烬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应一声，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守着这份秘密，守着这个少年，守着这个家。

　　哪怕，这份守侯，注定没有回报。

　　哪怕，这份爱恋，注定要烧成灰烬。

　　也没关系。

　　只要，他还在。

　　只要，他还能看着他笑，看着他闹。

　　就够了。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

　　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