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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话 八月半 繁歌迭促管 ...

  •   一原是平康巷陌,秦楼楚馆

      没过多久,老白就捎来了第一条口信:“中秋夜。繁歌坊。”
      驿路南北,黍麦金黄,微风中摇摇摆摆地一派丰收景象。有几个农人斗笠覆面,席地酣睡。道旁古树上宿的一双鹧鸪,正蜷了身子,垂头打盹。连拉着马车的那四匹百里挑一的良驹,也放轻了脚步走得平稳,像是不忍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只有张望挥动马鞭的声音,偶尔会隐约地传进车厢里。
      张倚柳慢腾腾地伸个懒腰,叹一声:“日高人渴漫思茶。”顺手掀开车帘,问道:“还有多少路程?”
      张望侧身答道:“这里就是了。公子,你渴了?前面这不是茶楼,过去歇歇吧?”
      张倚柳点点头,跳下车来。张望连忙勒马,马车要停便停,居然晃都没晃。
      张倚柳说:“你自去吧,既然已到大树堡,我一人轻身前往就好。”
      张望眨眨眼,笑道:“也好,殷公子不喜人随行,我便去罢。公子凡事小心些。”
      张倚柳早走出几步,此刻也不回头,口中笑道:“我省得,你放心去吧。”
      今日便是中秋,街头巷尾人客匆匆,想是赶着回家团圆。日色才刚过午,那些茶楼酒馆已三三两两地设了香案,摆出节礼,预备着通宵赏月。
      张倚柳信步拐进一家茶楼,随便要了壶茶,向茶博士打听:“这附近地方,可有个繁歌坊吗?”
      茶博士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不要说是附近没有,就是远郊近村的也没有,小人敢打包票的。”
      张倚柳道了谢,递过几块碎银。那茶博士接了,满脸堆下笑来,又道:“公子爷,这繁歌坊听着像是处平康巷陌、秦楼楚馆,小人虽不知,却又有个人,他一定知道。”

      二且去舫上听琴,洗洗俗态

      张倚柳看着面前的人。
      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面上风尘难掩眉目中轩朗之色。
      那人瞥了张倚柳一眼,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公子想去繁歌坊?只恐黄金万两易得,佳人一顾难求。”
      张公子蔼颜如初:“求得求不得,总得尽力一求,方才知道。”
      那人态度温和下来:“也罢,你随我去就是。”
      要去的地方不算远,长街尽头,再转过三两条小巷子就到了。虽不隐蔽,却真的很难找。
      也许是因为,它会动。
      张倚柳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川西内陆之地,居然会有这样一湾湖,湖上,居然又有这样一条船?
      一番耽搁下来,但见暮烟昏沉,寒鸦数点,垂柳掩映的红墙外,一道残阳粼粼地铺在碧波之上,似是寒风中曳动的生命之烛一般,纵使穷愁困窘,时不时爆发出的光焰却更为强劲、明亮。
      那人痴立半响,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来。早有一双青衣小鬟迎将上来,向他福了一福,笑着说:“杨公子快请,我家姑娘才往湖上去了,楼前置了酒,着我们去请公子们入席呢。”
      那杨公子长笑一声,脊背忽而挺拔了许多,他指着那柳下泊着的素白船儿,向张倚柳道:“这便是繁歌舫。繁歌姑娘想来已在船上相候,张兄请罢。”说罢,昂然往那一院红墙去了,几步隐入花丛之中,只余数声清歌,伴着氤氲出墙的桂花香,袭人而来:“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其实不必有人提醒,听着水上传来的熟悉琴声,张倚柳也知道那条毫不起眼的小船,就是自己苦寻多时的“繁歌坊”了。何况船头上忽然亮起了两盏琉璃宫灯,一盏上写的是个繁字,另一盏是个歌字,打眼一看,正是某人手笔。
      目光未及收回,已被人一把扯住:“院里请的是江湖落魄的才子,或是归路难期的幕客,你不能去。何不随我舫上听琴,洗洗俗态?”

      三伊本任留山中生,任留山中长

      管繁歌姑娘比她的名字磊落太多。
      尽管她生着张尖俏的清水脸,长眉窄眼,一双眸子剪开即是秋池水,一笑又成了娥眉月。腮上却见不着一星半点酡颜媚晕,哪怕是在第二坛竹叶青见底之后。
      但是她醉了,一时顽皮起来,抢了殷梦迟的琴,口中笑道:“什么宝贝,我偏要弹一弹,怎么就坏了?”
      琴声一起,天地便静了。
      纤指拂过琴弦,铮铮淙淙,隅隅切切。是清风揉碎了湖上月影,无数时光的碎片,沉沉洒洒,一时都到眼前来。
      酒已微醺,殷梦迟斜首支颐,半倚着张倚柳屈起的膝,含笑看那月光下荡漾的湖水,又或者是湖水里荡漾的月光,面上薄薄的红色,亦不知是为饮,还是为了共饮的人。
      斯月斯人,她几乎以为他就是他了——依然的白衣浅素,广袖轻舒,口中笑斥:“去!去!”她便一头撞上那堵无形的墙,跌在他手中。
      她是一只雪白的蛾,任留山中生,任留山中长,逍遥不知年岁过。不觉得了日月精华,生出些灵心秀性来。又谁知他搬来此山居住,夜夜秉烛,她被那凄冷长夜中的一丝光热所引,扑身上来,险些儿就此轮回去了。
      他将她托在掌心,笑道:“难为你生得俊俏,如此送了命,岂不是我之过?如今我不是一个人了,也算是积个阴功吧。”说着,眼角往身旁斜睨过去。
      又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啐道:“就是积德行善,又何必看它形容俊俏?轻狂浪荡性儿难改!”
      他听了嘴巴一扁,悄悄向它道:“小东西,你快去吧,只为赞你一句,倒惹得我媳妇儿吃醋。只一样,救命之恩,不必谢我,他日若有个什么长短,帮着照看我的媳妇儿。”
      彼时她还未能修成人形,却为那一双寒潭月影般的眸子动了心,盘桓数月,想着他音容笑貌,忽忽若有所失,又一夜寒月贴江,她便临了水,偷将那一笑、一颦摹在自己面上,流转顾盼、一点多情在眉梢。不觉脱了本相,变成个白袍广袖,青丝委地的小小少女。

      四目标不是她,却是剑

      我没料着,再见面时,会是这般情境。
      任留山中向无人烟,数月前他携眷来此,我本以为他是来做隐士的。如今看来竟不是,倒像是防仇避难来的。
      茅屋前的空地上,围了几个人,正出拳飞脚打得热闹。他以一抵五,虽是占着上风,却也无暇他顾。到后来,他们出招越来越慢,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我瞧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就打了个哈欠,东张西望起来。
      却被我看见,那天陪在他身旁的年轻女子,拎着把长剑,偷偷跳窗走了。
      终于打发了那几个人,他掸掸长衫上莫须有的土,嗤一声:“阴魂不散!”转身就进了屋。
      他看见那扇敞开的后窗。屋已空。
      要怎样才能形容他面上的神情呢?就像是受了伤,莫名的焦灼和哀伤,人却在原地打了个转,唤着:“晓芙,晓芙,你在跟我闹着玩儿吗?快出来,出来吧?”到后来,声音里满满的哀怜乞求之意。
      我听了,都不忍:“可她下山去了,你去山下寻她啊?”
      他茫然看我一眼,忽地从后窗跳了出去,望着山下狂奔起来。
      我追上去:“我带你去好么?我能找到她。”
      他奇怪地看着我,问:“你又是谁?怎会在这里?”
      我想了想,据实以告:“你救过我的命,你说要我帮忙照看你媳妇儿。”
      他眸中闪过一丝迷惘之色,却并不多问,只是任由我带着,找到了那已快要下山的女子。
      他惊喜地叫她名字:“晓芙,原来你在这里。快跟我回去吧。”说着,就走上前去拉她。
      她却退后一步,横剑当胸,颤声道:“杨逍,你……你放过我罢,放过我好不好?”
      他仿佛没听见,只是唤着“晓芙”向她走去。
      她急了起来,竟抽出长剑,大声说:“杨逍,你让我走,让我走啊!”
      他呆住了,看看眼前的剑光,又看看她,忽然一笑,笑得无声,却绵长,一路从四月晨风化作了深山秋雨。他全身僵着,挣了半响,才涩着声音说:“你,非走不可?”
      她不看他,倔强地拧过了头。
      他又问:“你能不走吗?”声音紧紧的,不知是害怕,还是不舍。
      他上前一步。
      她退得更快。
      他怔住,那一声别走哽在喉咙里,再说不出来。脸色骤然一变,哈哈笑起来,袍袖微震,便要欺身上前。
      她慌乱后退,闭目叫道:“你……你别……”
      不意他的目标并不是她,却是剑。
      我听见剑锋浸透□□的声音,肃杀、凉薄、萧森,血液却粘稠而温暖,是玉露凋伤的枫林,望帝啼碎了春心。他安心似的叹一口气,软软倒了下来。
      她瞪大眼睛,全身颤抖,猛地冲过来抱住他,嘴唇哆嗦了半响,想是要说什么,却只是说不出来。
      他幽幽地看着她,勉强笑道:“这下我可追不上你了,你要去,就快些去吧。”他叹口气,又说:“我若不死,就在昆仑山坐忘峰等你,你若想起我来,想起我来……”
      她急得满脸是泪,手忙脚乱地揩他身上的血迹,哽咽着,不防被他一指点了昏睡穴。
      他向我招招手,我便走上前去。
      他脸白得像一张纸,声音虽低,却很清晰:“下山后,往西三十里,就是大树堡。有个当归客栈,掌柜是我教中兄弟。”他顿了顿,眼光眷注在那张清丽的面容:“请你,把她送到那里,她身上有我的令牌,那些人见了,必不致难为于她。还烦你,护持片时,待她醒来,由得她自去便是。”
      我点点头,问他:“那你呢?你怎么办?”
      他淡淡一笑,闭目答道:“还死不了——你快走,我怕我,要后悔。”

      五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夜色渐浓。水面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气,轻纱般笼着月光。舟行不觉,已驶入深山之中了。
      好半响,殷梦迟才开口问道:“后来呢?”
      管繁歌惘然一笑:“他心灰意冷之下,伤口好得很慢。我不肯放弃,找来各式珍贵药材给他。后来——后来他还是慢慢好起来了。”
      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倏忽一笑,却如舟畔飘忽的月影一般,自那媚眼里悠悠一荡,就过去了,只留涟漪到无穷。
      她看看面前的年轻人,微笑道:“你们不知道,他那样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竟会怕吃药。”她把头歪一歪,忽然快活起来,又说:“可是我有办法。他若肯好好吃药,我便使那水镜之术,给他看一看晓芙的近况。到了后来,竟不必我说,他就乖乖把药吃了。”
      张倚柳插言:“这么说,他是一直知道她的去向了?那他有没有,去找她?”
      管繁歌摇摇头:“没。”
      她低下头,漫无目的地拨了拨琴弦,又道:“他说,她有她的天地,也需要有她自己的生活,诚然这一切都给他搅乱了,而这场残局无论何去何从,也都只能由得她自己,一点一点,挣扎出来。这就好比有的人爱花,折下它来赏玩不倦,也是一片痴心。但要为那花好,倒不如多留它在枝头几日。他虽爱她,却不愿意将她做了瓶中枯萎的花儿。所幸,她不是花,竟是个芙蓉其神,白璧其魂的好女子……”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至寂然。
      殷梦迟举杯一饮而尽,曼声吟道:“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蕴着笑,忽然说:“就是这里了。”
      小船悠悠靠岸,她起身笑道:“终于到了,我们上去吧。”

      六就当梦里那个,真的是你

      蜀中造屋,往往依着山势,垒就四根孤零零的砖柱,再搭上个木头架子,顶上铺瓦,四周围了竹篦做墙。看着便瘦骨嶙峋,终不脱贫瘠格局,比之中原温柔敦厚的气象,自是大为不及。这种房子,要进出时往往山路走个半死,而进得屋来,也是一层高,一层低,家具更少得可怜,暴露出一种因陋就简的邋遢随性 。
      “这种地方,他也肯住?”殷梦迟在房里转来转去,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不住摸摸弄弄。从花厅踱到厨房,嗯,是下坡。
      张倚柳只是笑着看他。几十年过去了,房屋外观已腐朽不堪,屋内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管繁歌熟稔地找了个地方坐,神情骤然放松下来。这是她坠入尘网的最初,就如同她在人间的故乡一般。
      “就是这里啊,”她梦呓般地感叹着。在这里,她每天晚上陪他喝一坛竹叶青。用一坛酒的时间,分享了他的往事。可在他的未来里,却没有她的位置,真残忍。
      “我陪了他那么久,心中不是没有痴想的。可是又想,我又怕……我不是人啊,他虽不怕我,可是我不能放肆地哭,也不懂忘形的笑,不会发脾气,老也不能老,就连轻愁浅笑,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她叹了口气,向着两个年轻人微微一笑:“真傻。他哪里知道我会不会哭,会不会笑?他的心,早就给晓芙带走了,他怎么看得见我呢?”
      她站起来,留恋地将房中扫视一遍,说:“我得回去了,你们今夜就宿在这里吧,若想离开时,只要走到船上去,我就来接你们。”
      月光下,只见她窈窕的身影飘然远去,清歌如霜,在夜空中袅袅布散:“天路高邈,良久无缘,怀恋反侧,如何如何……”
      殷梦迟碰碰张倚柳:“这么久了,她还是忘不了他。这,也算是永远吗?”
      张倚柳笑笑:“你说呢?”

      永远得不到,或是永远记得你。
      浮生一场蝴蝶梦,我只当梦里头那个,就是真的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话 八月半 繁歌迭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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