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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话 七月七 倚柳清梦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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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柳山庄有迟梦楼。
每逢七月初七,张倚柳就宿在这楼中。
初秋时节,白天里日头更是毒,夜风却已有微薄的凉意了。窗棂外青翠的竹海,在风中萧萧沙沙地响,是淡静的潮。
乞巧的传说,如同一枚散发着古老幽香的书签,窄窄地夹在天地之间。只是天色沉沉,并不见星光月影;银河两岸,也未必鹊儿桥儿地牵连。只有窗下不知疲倦的蛐蛐儿,许是今日不知明日期,便如此急急放歌,寂寂争鸣。
张望匆匆走来,进门时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才毕恭毕敬地上来问道:“公子,酒席已经备好,照旧摆在拂香园了。”
张倚柳微微点头,笑道:“但有客来,随便留坐,须得以礼相待,可说与他们知道?”
张望笑回道:“这个自然,属下早已吩咐下去了。”
张倚柳只是一笑,却向窗外曼声吟道:“星寥寥兮月细轮,佳期可想兮不可亲,云衣香薄妆态新,彩輧悠悠兮度天津……”
尾音袅袅尚未落尽,清风已送来悠悠回响,却是有人沿着他方才的调子唱道:“玉幌相逢兮夜将极,妖红惨黛生愁色。寂寞低容入旧机,歇著金梭兮思往夕……”
歌声清渺,顷刻间乘风而至,转眼又散在风里。犹如山月竹岚间的半晌幽梦,曲曲折折地回旋在夜空,不着痕迹,已是慢慢地近了。
张倚柳抬起头笑了,却又凭着窗微微俯下身来,悄向那清歌来处低语:“也只有你,敢叫我这般好等。”一时间仿佛漫天繁星都落进他眼底,那个笑容似积雪初融,带着丝丝春雨的气息。
连张望也忍不住笑起来,早已匆匆奔下楼去,却不料门前仍是飒飒扬扬的翠竹千竿,并不见那人身影。只有竹梢的清露,一滴滴滑落下来,轻轻的响。
蓦然听得一声朗笑,张倚柳只觉发间风动,一道颀长的身影已铺在脚边了,与他自己的影子依依相并,长短高下一般无二,比一对双生兄弟还齐整。
殷梦迟微微笑着,立在张倚柳身前,入楼来先环顾一遭,这才笑道:“倚柳君好幽雅风度。然今日是你悬弧之辰,如此未免太过寂寥。我看前面拂香园中倒好,座中人三教九流皆有,泰半素不相识,觥筹交错间,倒有喧宾夺主之趣。”他着一领半旧的麻衫,目光清凉,便在小楼摇曳昏黄的烛光之下,仍无损于他那孤云闲鹤般的悠然气质。
张倚柳忙拉他坐在自己对面,笑道:“你若不来,纵丝竹盈耳,语笑春温,也只得我一人孤伶伶地看些热闹,又有何趣味?左不过是汉书下酒,漫捱长夜罢了。可幸你来了,这一路风尘劳顿,快喝杯酒去去乏。”说着亲自斟了一杯酒,递在殷梦迟手里。
殷梦迟一口饮尽,忽而眉开眼笑:“好酒好酒,是十年陈的竹叶青。”
张倚柳已举杯唇边,见他开心,不觉也笑了:“你来我这倚柳山庄,几时又喝过不好的酒?”
殷梦迟淡淡笑道:“我委实叨扰了你不少好酒,今日却也要送你一份大礼,权作回报。”
张倚柳不以为意:“是好兄弟何必拘礼?何况我也不爱那些珍玩秘笈,你若得了什么,不拘送哪个朋友吧,我是不要的。”
殷梦迟摇头笑道:“难道我还不知你不成?我要送你的,并不是那些。”
“我带了一个故事来。”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想不想听?”
张倚柳觉得有点儿好笑,又不好真的笑出来,只好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想,想!快说来听吧!”
说着,连连点头。
谁想殷梦迟问完之后,便不理旁人,只管自斟自饮起来。时不时的还深吸一口气,眉目间浮起一丝丝悠然自得,仿佛在暗暗赞叹这应景的美酒、良辰、佳公子。
张倚柳看他半响,忽然悠悠叹了口气:“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叹罢,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却听对面那人冷笑一声,干了杯中酒,才慢吞吞地开口道:“你说这牛郎织女,怎会有别离之苦?君不闻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么?日日鹊桥,哭什么来?”
张倚柳一时语塞,只得诨道:“好长一日,只有片时相会,可不是相思长,缘分短,相见时难别亦难?又怎能不哭?”
殷梦迟已有三分酒意了,听得此言,便似笑非笑道:“他们还有片时可会,聊慰相思,岂料红尘之中痴儿女,竟有那情之所钟,虽至死不得相见,却偏偏至死不渝的。”
张倚柳心头一跳,隐隐地竟似若有所悟,双目亮了亮,慢慢啜着杯中的酒,待他说下去。
那人又喝了两杯,话慢慢多了起来,一手执着杯,向着窗外叹道:“从古到今,传说里那些神鬼妖魔都是不苦的。苦的是这世情世态世间人,生老病死,爱而别离;苦的是这心头上一点委屈,刹那生灭,求之不得。”
他似乎有些醉了,摇着头,嘴里喃喃说些:“是天不教圆满,还是人心勘不破?是信且美者非吾土,还是庄生晓梦迷蝴蝶?”
张倚柳听得好笑,也不打断他,两眼望着天,自言自语:“这人说是来给我庆生的,却一杯一杯喝光了我的酒;又说带了一个故事给我,没想到喝醉了只管胡言乱语,说些醉话。”
那人只是笑:“谁醉了?”略一沉吟,正色道:“常提到的家外祖,还记得吗?”
张倚柳怔怔地点着头,旋即惊喜道:“啊,你是说,要讲他老人家的故事?”
殷梦迟微微一笑,点点头。然而又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还不能算。”
他想了一想,从怀里摸出小小的一个包裹,郑而重之地递了过去。
张倚柳小心翼翼地解开,看一看,再看一看,接着认认真真细看一番,终于茫然道:“这是什么?”
说着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上一摸。
当然是被人扯住了:“非礼勿动。”
张倚柳兀自挣扎:“我很小心的,动不坏。”
殷梦迟抢先一步拿走了包袱里的东西:“不行,很珍贵的。”
张倚柳喃喃道:“你又动得?不公平啊……”
殷梦迟笑眯眯地抚摸着那两样东西,不理他。
张倚柳不甘心地说:“这枚铁令黑黝黝的,上面有过什么字都看不清了,不见得会有什么大用了吧?还有这本破破烂烂的,是什么?便扎?还是……手抄本?!”
他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莫非……”
殷梦迟敲敲他的头:“想什么啦?这个,”他顿了顿,温然一笑:“是家外祖他老人家的日志。”
不知是从何处来的风,扫过一片积郁的云,只听淅淅沥沥,居然真的下起雨来了。
烛焰已老,在面前突突直跳,张倚柳信手拨了拨滴残的烛泪,听那人在对面,轻言浅笑,说故事。
“外公他明明是一个人,却住得很远,也不常来看我们。”殷梦迟忽然叹气:“你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张倚柳拿起酒壶自斟自饮,饶有兴致地问。
殷梦迟劈手把他的酒杯抢了来,一饮而尽,才笑吟吟地回答:“原来我的父亲,曾跟我母亲的母亲,订过亲的。”
张倚柳又倒了一杯递给他,闻言一呆:“什么?”
殷梦迟接过酒,点点头:“后来我才明白,外公他是不愿见到我父亲,也不愿想起那些过去的事了。我们看他都是一个人,却不知唯有如此,他才能自由地和梦中那人在一起。”
默然片刻,又轻声说:“外公他还说,几十年了,他只能在梦里见她,初时只觉是幻成空,心痛如绞。如今年已渐老,慢慢想得通了,倒不如梦中当真,而醒时作梦。便一时不见她,夜来闭上双眼,她又飘然而至。言笑晏晏,欢喜美满犹胜往昔。生而如此,夫复何求呢?”
张倚柳垂下双眼,微微一笑:“把梦境当了真,却将日光下的种种,付诸一梦。如此亦足,何必再问蝴蝶耶?庄周耶?”
殷梦迟道:“不错,你倒可算得他老人家知己。”
他轻轻抚摸着那枚铁令,解释道:“你心下必已了然。这两样物事,对我外公来说,曾是一生精血所系,性命交关。近年来他说是想通了,也就看淡了许多。前些日子我去瞧他,他居然就把这个给了我,要我好生收着,若得了空,往他当年到过的地方看看,或许访得旧人故迹,替他问候一声。”
张倚柳望着他一笑,慢慢开口道:“话虽如此,但这两样东西,我却不信是他主动给你的。”
殷梦迟面上微红,讪讪笑道:“你又知道了……”
两人相视而笑。
殷梦迟低头看着膝上的包袱,怅怅地叹了一声:“从小到大,不管我想要什么、做什么,只要外公知道了,没有不帮着我达成心愿的。外公他,当真是很疼我,很疼我的…”
他抬起头看着张倚柳,莞尔一笑:“左右也是无事,你难道就不想去看看?”
张倚柳笑笑,反问道:“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做什么,我可有不帮着你达成心愿的?”
他放下酒杯,看看天色,又说:“只是这个天,也不知明日是晴不晴,你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下,明儿我叫他们收拾了东西,咱们再出发如何?”
殷梦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谁管天雨天晴?我只怕你那公子哥儿习气,又是慢慢地收拾行李,又是慢慢地套上了车,又是带了些人前呼后拥地慢慢赶路。”他摇了摇头,笑道:“今夜我俩只管尽情一醉,你却别问我去留。还是乖乖的,等我消息吧。”
张倚柳笑道:“用你那老白传信?不知误了我多少事。”老白是殷梦迟养的一只鸟,据说由凤头鹦鹉与信鸽杂交而生,能人言,识路径,更生得一身雪羽,伶俐无匹。
殷梦迟也笑:“老白自生下来就跟着聪明人,怎晓得世上有你这种没悟性的?”他想了一想,将那本日记郑重递给张倚柳:“也罢,给你看看不妨,只是手脚放轻巧些,别看坏了才好。”
眼看着张倚柳轻手轻脚地接下了,他浅浅一笑,又说:“我第一要去的是川西大树堡,等我信来,你就如约前往吧。”
张倚柳笑着举起酒壶,一字一字道:“不见不散。”
殷梦迟擎着酒杯,朗朗笑道:“不醉不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