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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鲲出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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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又来了。
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不太真切他的样子。叶忘书想靠近一点,下意识地转身向上游去。但随即,身上猛地传来一阵刺痛——那些扎进他四肢、贯穿他皮肉的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又将他狠狠拽了回来。
“别动。”
那人的声音传过来,很好听,低沉而富有磁性。
“会疼。”
叶忘书怔怔地抬起头,仿佛要将那从水面上落下来的声音接住。
所有人都知道他会疼,但没有人会在意他会不会疼。
“小师妹,这边走,脚下小心着点儿,滑。”
其他人的声音混杂着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叶忘书周身如遭雷击,猛地一颤——又来了,这永无止境、日复一日、躲不开的痛苦,又来了。
他几乎条件反射地将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用那色彩斑斓的巨大尾鳍紧紧裹住自己。在对痛苦绝望的恐惧中,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那个人曾对他说过的话:
“你再忍一忍。”
“我会带你出去,时机马上就到了。”
“再忍一忍。”……
一阵几乎令他昏厥的剧痛猛地传来!铁链剧烈震颤,将他的身体强行拉直。
随后,一股精纯而炫目的灵力,如同被强行抽取的血液,沿着那些锁链,从他体内汩汩流出。
叶忘书闭上眼。
再忍一忍。
“小师妹,这灵力精纯吧?来,师哥帮你,你只管放心吸纳便是。”
“师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谢谢你。”
那师兄哈哈大笑,声音带着得意:“哪里的话!小师妹你若喜欢,以后我尽管带你来。这‘沧溟灵鲲’的灵力,可是天下任何灵兽都比不上的,至纯至强!因此我昆仑派看得极严,能来这里享用的,可都不是一般人。”
他的声音絮絮叨叨,因着疼痛,叶忘书耳中听得断断续续,伴随着一阵阵嗡鸣。
“想当年,我昆仑派那位传奇师祖谢玉尘,不惜一身修为,以‘销魂散’将这极品灵鲲封印于此灵潭之底,从此我昆仑一脉便成了修仙界的中流砥柱!只可惜……谢玉尘师祖封印完毕后,毕竟损耗太大,竟就此玉碎身陨,魂消云散……”
“那位师祖传说是昆仑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有天资的一位。相貌出众,修为更是年仅二十四岁便已登峰造极……后人都说,他本是最有可能接任掌门之位的,想不到……”
师祖……谢玉尘……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自己已经痛了那么久了吗?已经被关在这里,过着这样日复一日、痛不欲生的生活,这么久了……
叶忘书强迫自己麻木,不去感受身上的疼,也不去理会心里的痛,让那些如同利刃、不断揭开他最深伤疤的话语,像水流一般穿过身体。
他仰起头,睁开双眼,透过粼粼波光,望向深潭的水面。
随后,他看到了奇怪的事。
原本清澈的水面,突然晕开了一抹红色——非常鲜亮刺眼的红,浓郁得化不开。紧接着,那红色迅速扩散,如同汹涌的暗潮,吞噬了从水面射下的天光。
四周被这暗沉的、带着不祥的红色笼罩,一切变得混沌起来。
随即,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钻入了叶忘书的鼻腔。
直到这时,凄厉的惨叫声才姗姗来迟地传入他的耳中——那已不能称之为尖叫,而是垂死之人出于对死亡终极恐惧的嘶吼,一片连着一片,让人毛骨悚然。
上面发生了什么?!
尽管知道自己身上还缠绕着沉重的玄铁锁链,叶忘书还是忍不住摆动起那巨大的、美丽的尾鳍,想要浮上水面一看究竟。
在身体上浮、尾巴摆动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准备好了迎接随之而来的剧痛,以及被铁链狠狠摔回潭底的绝望。
然而,预想中的惩罚并未到来。
“铮——!”
一声清脆的金石断裂之声响起!一道寒光在满是血腥的湖水中一闪而过。
几百年来第一次,叶忘书感觉到身上那沉重如山的玄铁锁链,忽地一轻!
他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感到心脏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耳畔仿佛响起了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轰鸣。
随即,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下一秒,头顶那片猩红的水幕被猛地破开,那双手臂抱着他,将他从禁锢了他数百年的冰冷潭水中,彻底拉了出来。
叶忘书睁开双眼,目光在绣着繁复金色合欢花纹样的绯色帐顶上停留了很久,才缓缓意识到——这里不是昆仑灵池那冰冷的潭底。
那自己现在又在哪里呢?
这间屋子装饰得极好,极奢靡,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
身下是触感细腻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被,带着清冽的雪松气息。他转动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大红的床幔,垂落的流苏,触目所及,皆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喜庆红色。雕花窗棂上贴着精巧的“囍”字,连桌案上燃着的灯烛,灯罩都是嫣红的琉璃。
这是一间婚房。一间极尽奢华,处处透着精心布置的婚房。
面前还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很冷,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叶忘书看不懂是什么,像是珍惜,又像是憎恶。
很矛盾的眼神。
那人手里还在慢慢地擦拭着一柄剑。用一张白绫擦拭。白绫上,是鲜红的血迹。
婚房里,白绫,血迹。
这一切凑在一起,诡异而森然。
叶忘书张了张嘴,想问那人,刚才的寒光、血腥,和破碎的玄铁链,是不是都用这柄剑劈出来的。
他还想问问这个人,是不是他每天透过灵池的水看向自己,说“别动”,“会疼”。
是你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捞出来的吗?
但是叶忘书张了张嘴,吐出了两个泡泡,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人擦拭宝剑的动作停了下来。还是看着他,笑了一下,但这个笑,比他的眼神还要冷:“是不是锁了太久了,用这身鱼的样子活了太久了,你都忘了自己还能化人形?”
对呀,这句话提醒了叶忘书。
可是,自己的人形是什么样子呢?
叶忘书皱着眉。
沈渊擦拭好了剑,将剑与那染血的白绫一并收了起来。
“那天我到的太晚。”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艰涩,“你被封印的那天,我到的太晚。一切都已经结束,一切已成定局。谢玉尘……身死魂消,而你已经被锁入灵池潭底。”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叶忘书脸上。
“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今天这个机会。”
他站起身,叶忘书这才发觉,他身量极高,身形修长挺拔,此刻站立着俯视过来,无端地便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朝叶忘书走近一步。
“我叫沈渊。”他说道,“我要和你订一个契约。”
叶忘书抬起头,用那双湿润的眼睛看着这个自称沈渊的男人。有太多问题积在叶忘书心里,他需要说出来。
叶忘书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等他再次用力睁开时,那双眼角已开始拉长。
随后,他看到沈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瞳孔微颤。
这么惊讶吗?是因为很少有灵物将自己化形的全过程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别人面前吧?但是叶忘书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旧形如碎玉般剥落,沧海灵鲲那身坚硬的鳞甲化作温润的光滑肌肤,四肢舒展成形。原本水蒙蒙的眼,化成了清冽好看的瑞凤眼,只是眼尾仍带着一抹红,显得脆弱又倔强。
乌黑长发如瀑散下,堪堪遮住不着寸缕的白皙而又紧致的身体。
叶忘书动了动刚刚幻化出来的四肢,他几乎想叹一口气,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几百年了,真是怀念啊,几百年没用过手脚了。
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然而,有一点点不好的地方。叶忘书抬起那双漂亮的瑞凤眼,狠狠地回瞪了一眼沈渊:“喂,你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太久没说话了,声音没控制好,稍微有点劈叉。但是能开口说话的感觉更好。听到自己声音的感觉真好!
沈渊仍然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叶忘书,但似乎被他这一句话从某种出神的状态里被唤醒了。
沈渊向前走了一步,一只手伸了出来——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叶忘书的脖颈已被沈渊一把掐住。
盯着自己的眼神里,有一丝沈渊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恍惚。
“混蛋,你竟然敢假扮成谢玉尘!你找死!”
叶忘书一颤,一种熟悉的恐惧感从他心底猛地升了起来。
他拉住掐着自己脖颈的沈渊的手,用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喊:“我不是谢玉尘!我是叶忘书,我是沧溟灵鲲!我是被谢玉尘封印起来的沧溟灵鲲!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胡说。”沈渊的声音冷了下来。
叶忘书想起来,当年确有许多人说,谢玉尘道长和沧溟灵鲲注定是前世的宿敌,两人外貌上竟看起来非常相像,只不过气质非常不同。
“你混蛋!你搞错了!”叶忘书声嘶力竭地喊,“那个人封印了我!我为什么要假扮他!”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长得和仇敌一样?为什么一醒来就会有人把自己误认为仇敌?为什么一醒来又要听到这个让自己痛苦了几百年的名字?
叶忘书莫名觉得很委屈。一滴泪水不知是因为痛还是什么,忽然就润湿了眼眶。
一滴眼泪落下来,那滴泪似乎烫了沈渊一下。
那只掐着他的手终于松了下来。叶忘书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冲着沈渊喊道:“给我件衣服!要说什么,至少先给我件衣服!”
他又赶紧补充:“每天跟我说‘忍一忍’的人是你吧?救我出来的人是你吧?你自己把我带到这里来,看见我化出真形,你脑子哪点不清楚,还会认错人?记住了,我是沧溟灵鲲,我叫叶忘书!谢玉尘那家伙……谢玉尘是将我封……”
“别说了。”叶忘书的话突然被沈渊打断,“不许你再提那个名字。”那个声音里竟有了一股杀气。
叶忘书还没吼完的话莫名被呛住了。他眨了眨还湿润着的眼睛。“……不说就不说。那至少你总可以给我件衣服穿吧?这样子我可没办法跟你谈什么契约。”
沈渊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都是男子,有什么好非礼勿视的?”嘴上虽那么说,但沈渊还是转身去柜子拿出一套衣袍,丢到了叶忘书身上。
叶忘书接过,一边飞速地将自己套进衣服里,一边问:“说说,是什么样子的契约?”
他其实还想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和谢玉尘到底有什么恩怨,连名字都不能提?但是,他看了一眼沈渊的神色,觉得自己现在还没到能问这些问题的时候。
谈交易就谈交易。
沈渊也同样没有回答他前面的问题。
但叶忘书觉得不用再问了。
他能听出来,沈渊的声音,就是那个时常来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等着机会到来救自己出来的那个人的声音。
甚至他能够从那个沉稳的脚步里听出来,沈渊的气息就是他。
这是没错的。
虽然叶忘书一点都不明白,沈渊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