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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脸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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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锦官城里热闹得夜晚也像是白天。大街小巷处处是花灯,要从腊月二十三一直点到正月十五。走在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顽皮的孩子,把花炮甩到你脚底下。大一点的空地上,舞龙耍狮子踩高跷的热闹非凡。城隍庙里开起了庙会,全城人一起去祭城隍老爷,供上蒸得有猪头那么大的米果,还有纸扎的跟真人儿似的童男童女,罗伞样大的粉莲花。节度使府的老管家带了家人办年货去,裁了三尺见方的红纸几十张,上面印了吉利话,要给府城中所有差人封红包。
顾惜朝独自一个穿过锦官城的大街小巷,没什么目的,也没有清楚的心情。所有人都很高兴,他想也许他也很高兴。
也许他在想念什么人,也许没有。城隍庙在开庙会,市民汇成人流都在往那个方向挤。他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是过年的气氛实在太好。
城隍庙前空地上,卖小吃的,玩杂耍的,卖小玩意的,人声鼎沸。他漫无目的的随着人流往里走。新年的种种快乐都只属于那些身边围绕着家人的人,他的家人远隔千山万水,所以那些快乐也与他无关。
他忽然嗅到熟悉的香气。
愕然抬首,周围都是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
可他还是看到了那抹身影。那么熟悉。
他脱口叫了出来。
“晚晴!”
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希望那是她,还是希望那不是她?但他心里真正的希望不重要了,那个身影顿一顿,然后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迟迟疑疑的回过身。接着目光相撞,两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他们在人群中相互靠近,一路被人挤,也挤着人,每个人都跟他们有不同的方向。终于到一起了,那么不容易,虽然簪不横鬓不乱,可是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无比的狼狈。他们都心慌,心虚,还有淡淡的尴尬。
但晚晴还是笑了,依然是她特有的那种温暖柔软的笑:“惜朝。”
顾惜朝也强迫自己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笑得多么艰难,多么苦涩。
“……怎么会……在这里见面……”他笑着说。
“我拜了个师父,学针灸之术。”晚晴回答,停顿了一阵,有些迟疑,低声又道:“就是铁手的师父诸葛先生……”
顾惜朝急忙说:“哦,那,那很好……”说完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那很好么,那有什么好?好在哪里?惶恐的四下看看,又道:“你……来逛庙会?”
晚晴把自己的篮子递给他看:“也进香,想要顺便求个签。”
“……你自己?”
她摇摇头:“铁手去买绿豆糕了。”她喜欢吃绿豆糕,他知道,顿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幸好她帮他找了答案:“你也进香去么?一起去?”
他不事天地,不敬鬼神,当然不准备去进什么香;可是他松了一口气,很高兴能陪她去。
城隍庙里求签拜神的大姑娘小媳妇真是多。顾惜朝陪着晚晴排了好一阵子的队。他们谈了很多,一直在说话,说分别后彼此的情形,但彼此都很小心的回避谈到某些人。提到李克用和李国昌的远走塞外,她泫然欲泣。
不知道为什么铁手始终没出现,这让顾惜朝越来越放松了。锦官城的城隍庙和云州的差别几乎算得上是天差地远,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想起了以前,跟李克用和晚晴三个人逛庙会的样子。他和晚晴手里拿着糖人儿,李克用光着两只手晃来荡去的。
他们终于进庙里,晚晴在神前上香,虔敬无比的样子。她未必信什么神,但那虔敬还是从心底里流露。她在蒲团上跪下来,双手合十,诚心礼拜,然后她接过道士递来的签筒,开始不紧不慢的摇晃。谶签在竹筒里哗啦哗啦的,有节奏的乱响。
阿霁在城隍庙里乱跑,仗着个儿小,在人胁下乱窜。他终于在庙门外推开人群,看到里面陪伴晚晴跪着的顾惜朝。“公子!”他小声喊,“公子公子!”
晚晴的耳朵里填满了签筒的哗啦声,没有留意。顾惜朝却听见了。回身来看看,再看看晚晴,她微合着眼睛,无比虔诚,无比认真。于是轻轻地起身,到门外去,问阿霁什么事。
“黄巢打回来了!”阿霁瞪着大大的眼睛,半是慌张,半是莫名的兴奋。
一支竹签落在地上。
晚晴心中微微的不安,她连忙放下签筒,向城隍神拜了再拜,才拾起竹签。只见上面写着:
还将旧时意,惜取脸前人。
背面的解释是,得此签者,姻缘不谐,一波三折,终得佳偶。
她心中一阵欢喜。惜取脸前人,那不就是身边那个人么?一股热意自胸中涌上眼角,她转身,想告诉顾惜朝。
可是身边是空空的。她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他去了哪里?他为什么离开?他是去见什么人了么?还是身边的他只是一个幻觉?怎么会有那么清楚的幻觉?
“晚晴!”门外却奔进了铁手,大过年的节气,他跑得满头是汗。
“你都求完签啦,”他欢欢喜喜的笑着,举起手上的荷叶包,“到处找不到绿豆糕,往外走了三里远,可巧倒在个小巷子里找着了。”
她的心沉沉的落下去,落到不知名的深处。
铁手陪着她出了庙门,来到外面。她下意识的四处看看,想找到顾惜朝。她终于发现他了,就在外面一株梅花树下,同着一个年少的童儿,侧面看去两人都满面肃然,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她由不得自己,站下了,站得很定,可是自己还是觉得摇摇欲坠。铁手看到了顾惜朝,脸色有些变了,但他只是陪着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强她走。
阿霁眼尖,先看到晚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看着,有些惊异。顾惜朝随即转身。三个人六目相对,好不尴尬。
有关黄巢的一切现在占据了顾惜朝的所有时间和精力。晚晴就在同一座城池中,但他甚至想不起来去看看她。他在城外沱河上操练水军,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忙碌和紧张。
广明元年的唐代,整个国家,自上而下笼罩着莫名的不安与恐慌。长安龙椅上那个年轻的皇帝还在开开心心的斗鸡走狗。僖宗是很聪明的,他好骑射、剑槊、法算,音律蒱博,无不精妙;他还喜欢蹴鞠、斗鸡,没事时候喜欢和兄弟诸王斗鹅赌赛,以至于长安都中一只鹅价值五十缗。或许他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长大。他甚至一直都不知道就在他快快乐乐的游戏时,黄巢的起义军已经直逼东都。
三月初崔安潜收到了襄阳刘巨容的求援。顾惜朝的神机营此时初具规模,得到求援的消息便跃跃欲试。崔安潜皱眉说:“咱们的神机营长于山地陆战,襄阳那城池我知道,神机营打得了么?”
顾惜朝微笑道:“大哥放心,陈州许州招募来的壮士们,难道是山地长大的?骑上马就是好骑兵!我只带五百人去,就当让兄弟们练练手见见世面。”
崔安潜见他如此信心满满,便笑道:“五百人?顺江而下,也就是六七艘战船罢了,好干什么?兄弟,多了我也不给你出,带个千人队去罢。这时候虽然长江水枯,顺江直下,到宜昌顶多也就两三天。你顺便让兄弟们熟悉一下战船水战。”顾惜朝笑道:“大哥与小弟不谋而合!神机营在蜀中,再强也只能做个防守,若能水战,将来就能走出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