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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凶案 ...

  •   郑从谠目送李友金离开,随便在一个胡床上坐下,苦笑道:“都坐吧!倘若沙陀人都如他这般,何愁此心腹之患不解。”说着,叹着气愁容满面,又道:“朝廷的钦差就要来了,倘再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戚少商默然坐下。郑从谠道:“少商,他只怕转眼凶手就找到他头上,我担心的却是你。”
      穆鸠平奇道:“使君,什么凶手?”戚少商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这几天,常有战前投降过来的沙陀降将被暗杀,之前只在军营中发生,昨天半夜却死在了大街上。”他已经尽量轻描淡写的叙述这件事了,穆鸠平愣一愣,还是一蹦三尺高:“大当家,这事儿除了顾惜朝还有别人吗!你是很危险啊,不过没关系,使君,你也放心,他敢来,我叫他先吃穆八爷一枪!”他说话又响又快,戚少商阻止不及,脸都青了,难看之极。
      郑从谠哈哈一笑,道:“你们弟兄几个,本领都是盖世无双,尤其是穆八爷,真如燕人在世一般。不过,这凶手是谁,咱们还得看证据,无凭无据的可不敢乱说话。”停一停,又道:“那顾惜朝,我将他软禁在别苑中,所有看守都说,这些日子他无非读书写字,或在花园中散散心,确实没出过别苑一步。”
      戚少商应道:“是。”郑从谠又叹口气,道:“这个孩子虽然年纪轻轻,才智见识都是上乘,当年长安他入帏时,皇上亲自下旨去了他的功名,我心中是极惋惜的。”戚少商又道:“是。”郑从谠愁眉不展,过了好一阵,勉强又道:“咱们之前说定的,无论是你阵前,还是我战后,都绝不能伤他性命,如此做法无非是为他才智难得。但我知道将他这条小命保下来,大家嘴上不说,心中多少都有些不服,觉得我留下了一条毒蛇在身边。其实我何尝不知。这孩子虽然言笑如常人,我知道他城府深处,难说无有他心。但如今若再问他个谋反之罪,只怕难免我也落下个出尔反尔、不能容人的恶名。”
      戚少商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使君气量宽宏,爱才若渴,正是明公所为。”
      穆鸠平在旁边一听便急了,叫道:“为、为什么不能要他性命?唉呀,郑使君,你不能被那姓顾的骗了,他那良心比兔子尾巴还短!大当家,你怎么还护着那兔崽子?你忘了当年咱们连云寨是怎么对他,他又是怎样勾结朝廷狗官,报答咱们连云寨!”戚少商尚未说话,郑从谠道:“唉,穆八爷,这须怪不得他顾惜朝。当日你连云寨是占山为王,他顾惜朝本就是朝廷派下来讨伐你的,这个不是可算不到他头上。”穆鸠平一怔,半晌反应过来,暗骂自己难道是猪脑子,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个郑大人也是朝廷的狗官之一。
      戚少商道:“使君,老八有口无心,请莫要与他一般见识。”郑从谠笑道:“穆八爷心直口快,可爱的紧。”戚少商见再无别事,便与穆鸠平告辞出门。
      两人出了节度使府,上马慢慢走回下处。穆鸠平急着问道:“大当家,到底怎么回事?一大早就来,还平白无故给人家八个弟兄。”
      戚少商皱眉道:“昨晚死的那个人,是高文集的兄弟高文端。所以李友金害怕祸事落到他头上,嚷着要郑大人负责他的安危。”
      穆鸠平急道:“大当家的,你可不能再维护那姓顾的,他诡计多端,明明给关着还能出来兴风作浪。大当家,你打败了他们沙陀人,他一定恨你入骨,你可千万要小心!”
      戚少商有些不耐烦,道:“怎么就认准了。老八,你不要老是提到顾惜朝三个字就把所有伤天害理的坏事都算到人家头上。说话总要讲证据。我看过尸体,致命伤是普通的匕首所为,既不是小斧,也不是剑。”
      穆鸠平兀自不服,噘着大嘴道:“既然要暗箭伤人,哪有用自己使惯的兵器的道理。顾惜朝那小子可比狐狸还狡猾。反正我说是他,至少也是他嫌疑最大。”
      嫌疑最大四个字,戚少商却无法反驳,他微微苦笑。转过街角,两旁铺面渐渐繁华,戚少商沉吟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老八,你先回去,我到别处去走走。”
      穆鸠平脸色一黑,问:“大当家,你去哪里?”戚少商随口道:“我随处走走,想些事情。”穆鸠平急忙说道:“有啥好想的!你一早出来,水米也没沾牙……” 戚少商微笑道:“我不饿。” 说着举步要走,穆鸠平一急,疾步绕到他前面,胳膊一伸,拦住了路。
      戚少商奇道:“老八,这是什么意思?” 穆鸠平结结巴巴的道:“那个,大当家……” 一着急,想说的话越加不知道怎么说,脑袋一热,晕头胀脑的道:“我不让!息城主说了,千万不能放你去见那个顾惜朝。”
      戚少商此时的感觉,便如被人撞破了最隐秘见不得人的暗事,一张面皮顿时紫涨起来,也是真的有些恼羞成怒,沉声道:“老八胡说什么!我,我几时说要去见顾惜朝?”穆鸠平越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横下一条心,道:“你是没说,那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那……那姓顾的有什么好,说话皮里阳秋,做人两面三刀,只哄着大当家的拿他当个宝……他简直就是个妖孽祸害。”戚少商听他越唠叨越不成话,喝道:“老八,你有完没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脸上写着去见顾惜朝了?”
      穆鸠平本也越说越觉得别扭不像话,给他一喝叱,骨突着嘴不敢再说下去。戚少商心虚,本想训斥几句,却说不出口,僵持一阵,只得和缓了口气,说道:“你放心,我即使去见他,也为这几桩命案。况且我真的只想一个人走走。息城主叫你阻拦我去见顾惜朝,总不至于也叫你监视我跟踪我吧?”
      穆鸠平忙道:“没有没有!别说没有,就是有,我也不敢。”戚少商叹道:“即便你敢,又岂能真的阻得了我。”又好言劝解了几句,连蒙带骗哄得他独个儿回去了。戚少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春日灿烂的阳光下觉得一切都残忍荒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在晋阳熙来攘往的街头踽踽独行。
      鹰哭关一役的三天,令顾惜朝这个名字真正传遍了河东道。转眼间每个人都知道了李国昌家的养子,二十一岁的年轻将领,以区区五十名士兵死守鹰哭关,阻住河东道四万大军追踪的铁蹄整整三天。
      郑从谠曾叹息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此等将才,为什么都不能为朝廷所用?”
      其实郑老先生年纪大了,是有些文人的酸腐气的。拿顾惜朝这件事来说,换作任何一个人,只要对顾惜朝的为人稍加了解,甚至,单是看到他在鹰哭关为拒敌兵所用的残忍手段,哪怕是为了给军队一个交待,也早就一刀砍下去了。但郑老先生不知道因为什么,就是认定这年轻人只是效忠错了人,他坚定不移的相信顾惜朝的才干也可以为河东乃至朝廷所用,只是思想的慢慢转变需要时间。顾惜朝如果愿意,当然有本事让别人对他印象好。有什么办法,他也要活下去。河东军队人人都早已拿他当作了眼中钉,若非牢牢的抓住郑从谠这根救命稻草,他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戚少商为顾惜朝担忧了这么久,直到今天才终于放下了心,知道他一切安好;可是放心之后就是另一种担忧。穆鸠平是个直性汉子,听不出一点弦外之音。郑从谠说,现在顾惜朝被软禁在别苑,既然是软禁,自然不会给他五花大绑披枷戴锁,他轻功高超,人又机灵,要避过守卫的耳目,出来杀个把人,还不是轻而易举么?可是如果人真是他杀的,他为什么这么大胆,毫不在意自己那无法解脱的嫌疑?
      他知道郑从谠说的别苑在什么地方。他要不要去?他去了顾惜朝会怎样?
      他走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心事重重。顾惜朝三个字,一旦出现在心头,就要盘旋缠绕成缕缕剪不断的丝萝,生长在心脏中央,一牵一绊皆是伤。
      别苑是个极小的园子,多年前便已荒废,顾惜朝入住之后,郑从谠几次派人修葺,前房正院才勉强成了个能住人的样子,花园依旧是荒草丛生,几棵桃花无人修剪,开得乱七八糟。戚少商并不想让郑从谠知道自己私下去看顾惜朝,信步走到花园的围墙外,见四顾无人,便提气一跃,单手在墙头上稍一借力。几只落在浅草中的小鸟惊起纷飞,人已经站在花园中。
      他从未来过这里,但这里太小,他随便四下看看,趟过围墙边高高低低的草丛,沿着缝隙中生满杂草的卵石小径,慢慢行至湖边。
      这湖本是引的活水,但此时多年无人打理,湖泥淤塞,活水也变成了绿汪汪的死水。许多去岁残留下来的荷叶高高低低的冒出水面,干萎的,焦枯的,在春天灿烂的阳光下面顽固的凄凉。
      戚少商沿着湖边向前走去,一些大大小小的乱石堆成了岸,野苇子在石缝中扎下根,仲春时节,正午的太阳已经很厉害,影子在柳条错杂的影子中间。园子里静极了,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存在的痕迹。绕过假山石,便看到了远处青葱树丛后面守卫的士兵。他们黑色的头盔和红色的帽缨在大片的绿色中非常显眼。他将身一闪,躲在树丛后,只悄悄探出头来窥视守卫的分布。
      士兵们守定的是连片建筑最靠边的一处三层小楼。那儿有许多绿树,从他所占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小楼顶端翅膀般伸向蓝空的飞檐。他能看到的士兵也只有那么两三个,互相距离一丈左右,手中牢牢执定长兵刃,阳光映得锋利的刃口白亮如雪。但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士兵的数目远远大于两三个。这废园中守卫如此森严的地方,自然便是顾惜朝的所在。
      戚少商四下一望,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柳树斜斜的倒插向水面,横七竖八的枝条直垂入水中,零乱无比。主干上有雷劈过的黑色痕迹。沿湖本是有一排垂柳的,春日的黄昏,柳丝向湖面依依摇曳,想去是多么旖旎的景象!园子的主人应该也觉得旖旎,因为他把垂柳一直栽到水榭旁边。
      戚少商抽身轻掠上树。守卫的士兵视野很开阔,他的白衣在阳光下绿树中也显眼,因此略等片刻,确定没有被守卫发现,方才飞身跃上第二棵树。
      水榭深入水面,由一些粗大的木桩支撑,下部生满厚厚的青苔。他在树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水榭的飞檐。离他最近的守卫只有数丈之遥,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廊下,丝毫也没发现就在这么近的地方一个大活人藏在树梢上。戚少商跃上水榭屋顶,不敢停留,足尖一点稍作借力,身子已在半空,正落在小楼二层的垂脊旁边。这一下落的重了,脚下“嗒”的一声轻响,踩裂了一片瓦。戚少商暗自心惊,这声音虽轻,听在高手耳中,却无异已自报了踪迹。
      他无暇分辨自己究竟是太不小心。小楼并不大,他已听见顶上三层的轩敞精室里隐隐有人语声。
      轩室中窗户是大开的,他在远处观察时就已经发现,但一路小心,又见守卫都没有惊动,相信室内的人定然还未发现自己。他提气轻轻转到小楼的另一边,人语声更加清晰,听得出那确实是郑从谠的声音。他竟然也来了,也许戚少商前脚离开节度使府,他后脚就出门过来了。
      他正呵呵笑道:“字确是好字。肌理匀称,骨骼分明。只是这八个字,背后似乎另有含义。惜朝小友若有兴,不妨为老朽讲解一二。”
      戚少商闭上眼睛,心中怦怦的跳。他果然在。就要听到他说话了,就要听到他的声音,只是想到这个,说不尽的酸甜苦辣便一齐涌上心头。人已是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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