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心伤 ...
-
戚少商率骑兵退至三里外,便命八百骑兵停在原地不得妄动。他治军讲究张弛之道,平日与士兵们嘻嘻哈哈的无所不谈,但谁若犯了他的军纪,惩罚却极是严厉。因此命令一下,士兵们迅速勒马列好队型原地不动等待命令。
戚少商立马冷眼看着数不清被烧得半身破烂的骑兵步兵,也不知道是哪个部队在哪个将领麾下,就在面前乱纷纷的奔逃向不知名的方向。三里之外的山里火光熊熊,映着黎明时分满天火红的朝霞。
旁边穆鸠平说道:“大当家,这火邪乎,怎么就知道追着人烧?戚少商皱眉道:“只因地上的尘土都早已经被油浸透。天气这么干燥,士兵们践踏起尘土,粘了满身,遇明火岂能不着!”
穆鸠平喃喃的道:“原来是这样,哼,鹰哭关的守将不知是谁,这一把火放的真缺德。”戚少商斜眼看看他,他也未发现,只顾喃喃的咒骂鹰哭关缺德的守将。
待眼前被一把火吓得魂飞魄散的藩镇联军跑的差不多,戚少商沉声道:“回鹰哭关!”穆鸠平一怔,指着鹰哭关方向的火光,说道:“鹰哭关还着着火呢!”戚少商道:“你放心,鹰哭关都是石头峭壁,这火就算引着了山火,顶多也只烧个一天半日。”穆鸠平喜道:“那就是说,我们守在鹰哭关下,等火把鹰哭关烧完,就可以进去抢个首功?”
戚少商苦笑道:“鹰哭关不会烧完的。看风向,火势,鹰哭关应该在火头后面安然无恙。”穆鸠平将手里的长枪耍个架势出来,笑道:“那更好!叫缩在里面的沙陀人看看他穆八爷的手段!”戚少商便不再多话,向鹰哭关方向打马驰去,八百精骑兵在身后一路跟随。
藩镇军集结过的那片开阔地已化身一片火海。戚少商带队在上风口火烧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命令士兵原地休息。他骑在马上在火场周围逡巡,尽量努力,想要看清楚火光背后的鹰哭关。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戚少商没有说错,这里的峭壁虽然土壤稀薄,却也非寸草不生。火借风势,很快点燃了山上山下本就干枯的植被。他不得不带队又向后退了一里左右,远远看着山火燃烧。
其他的部队都已经走得没了影子。戚少商下令原地下马休息等待山火熄灭。骑兵自蔚州围城战场一路奔驰到鹰哭关,早也都是人困马乏。他派了一小队骑兵回后方去要粮草等物,预备就在鹰哭关下苦守。
虽然风势与火势看上去,鹰哭关不应该被引燃,可是眼看着火光阻断了视线,鹰哭关的关楼在滚热的气流中时隐时现,他的心也如被火烧一样焦躁。顾惜朝就在关楼里,他知道。
早就不是第一次敌对了吧?可是这是第一次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其实不用别人说,甚至再准确的情报都不必要。他了解顾惜朝,火攻正是他的风格。他甚至一早就猜出守在鹰哭关后的那个人,一定会是顾惜朝。
沙陀的主力已经被击溃,剩余的军队随主帅逃往鞑靼,这听起来是多么大的成功啊!然而当戚少商发现藩镇联军已经不可能阻止李克用出逃鞑靼,他就知道为自己挖下了一个多么凶险的陷阱。李克用不是一次失败就能打倒的人,迟早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而沙陀的东山再起,不能没有中原策应的力量。
顾惜朝。戚少商默念着这三个字,口中似乎全是苦涩。
没有人会防备一个才二十出头的俊秀书生,即使他曾经是李国昌的义子,即使他曾经在鹰哭关后带着极少量的兵给藩镇联军迎头痛击。义子究竟不等同于儿子;何况河东小朝廷那些名士大佬不止一次说过人才难得这四个字。他很可能会鼓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每一个可以让他利用的人。当然要避免这一切很容易,顾惜朝也不过是一个人一条命,一刀下去,也是活不了的。可是,戚少商摇头苦笑,要他去杀顾惜朝么?
他宁可自己先死了。
大火由早晨烧到中午,再由中午烧到傍晚,其间戚少商无数次独自策马试图从各个方向接近鹰哭关,但,鹰哭关只有那一条路,路上满是浸透火油的枯草,他费尽了心机,几次踏入火场,最多也只是勉强看到火光后面兀自巍然不动的石头关楼。
下午回去调粮草的骑兵队回来,带来了些藩镇联军的消息。李可举与赫连铎军都拒绝了郑从谠派人飞马传递的围攻鹰哭关的要求。李轶的河东军这一场火死伤惨重,正在后方收拾残局。暂时鹰哭关下,便只有戚少商这八百精骑兵了。
赫连铎和李可举都不是胆小怕事之辈,这一次这么轻易就放弃了鹰哭关,戚少商乍听之下也觉得不得要领。但是细一琢磨,这两人本就有趁火打劫的意思,参与围攻沙陀军,本就动机不纯;这场火一烧,要攻破鹰哭关至少也是一日以外的事情,到那时李国昌所率残部就算还未深入鞑靼草原,总也是在鞑靼的势力范围内,这个时候谁会那么傻肯带兵进到鞑靼的势力范围之内去追人?况且,沙陀的云中数州,至今还没划分明确日后归于谁的势力范围内。一面是谈判桌上的既得利益,一面是战场上的损兵折将,聪明人们会选什么,还用说么?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叹息。这些老狐狸,平常面具无论戴得多么豪情正义,一到利益二字面前,个个都得露出那幅奸猾嘴脸。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是要感激这些老狐狸的奸猾。如果他们真的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真的以消灭李国昌残部为目的,大火一熄,无论顾惜朝有再多计策,沙陀兵们再凶悍,迟早也有弹尽粮绝的那一刻。到那时被烧得怒火冲天的藩镇联军一拥而上,戚少商实在想不出顾惜朝还能有什么好办法死守这小小一座关楼。
天渐渐黑下来。
戚少商仰头看看被山火映得发红的深蓝的天幕,前方的火场似乎火势在减弱。真不知道顾惜朝究竟在这片土地上倾倒了多少火油。他策马,从上风口绕进火场,果然之前四处熊熊燃烧的土地,已经半是再也燃不起来的焦土。
忽听火场外穆鸠平大吼道:“大当家!”戚少商回头,就见他一路打马飞奔,刚想叫他等在外面,不要进火场,他已经就那么抽打着马匹直直冲进了还在燃烧的火场。
戚少商进火场,看准了风向,从上风口进,余火也烧不到他身上,穆鸠平却是莽莽撞撞的瞎闯,登时身上着火。戚少商解下披风往他身上没头没脑的抽打一阵,好容易才扑灭。穆鸠平一张大大的脸给火熏得黑乎乎的,脖子手上都是燎泡,兀自嘿嘿傻笑,说道:“大当家,水里火里,老八都得陪着你!”
戚少商叹口气,看他的狼狈样儿,也不忍心责怪。两人捡着已烧焦的黑色裸土小心翼翼的前行,偶尔马匹依旧会践踏上带着滚热余烬的地方,疼得长嘶,戚少商和穆鸠平只得下马,寻路将马匹牵出火场,再回来步行。
鹰哭关坡地下的开阔地,既然能容纳三万多人马集结,自然是极开阔。这番小心翼翼的觅路,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下来,方才勉强清楚看见鹰哭关。
四周有熊熊的火光照着,亮如白昼。戚少商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他虽然一整天数次靠近鹰哭关皆未能成功,心里却并没有多么忧急。因为在远处目测,着火的地方与鹰哭关都有一段距离,再加上风向,因此一直以为鹰哭关不会被火烧到。
可是现在接近了,看清楚了,才发现鹰哭关周围陡峭的悬崖上,那些虽算不上茂盛,却数量依旧繁多的灌木枯草,也都已经烧着了,鹰哭关后的峡谷自也没有幸免。虽然没有火油作燃料,看火势,却并不比白天的火场弱。最要命的是,那峡谷是鹰哭关的上风口。
戚少商脑中短暂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顾一切向鹰哭关奔去,穆鸠平声声大叫着阻止不得,只得手执盾牌长矛跟在后面奔跑。
鹰哭关下的坡地本是燃烧最猛的地方。戚少商这一路,或施展轻功纵跃,或靠两条腿奔跑,尚在燃烧的火头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大多数地方,根本躲避不开,穿着甲胄的身体就在火丛中间奔跑着。陡坡地表燃烧后的灰烬松滑得可怕,他随时都像要摔倒。
关楼就在眼前。他看不到垛口背后是不是有人。
“惜朝!”他嘶嘎着干裂的嗓子大吼,“惜朝!惜朝!”
穆鸠平在身后好容易跟上来,他的大环眼瞪得像要裂开:“大当家,小心!关楼里还有人!”说着,伸出手来拉扯戚少商。但戚少商已经疯了一样,给他牢牢地拉着,却依旧挣扎,一声声嘶声喊叫:“惜朝,惜朝!”
想说的话很多,叫出口的却只有一遍一遍重复的名字。
“大当家!你疯了!”穆鸠平放声大叫,“顾惜朝算个什么东西!犯得着为他不要命!”戚少商口中发出意义难明的嘶吼声,他一个肘拳便向穆鸠平腰肋间击下去。穆鸠平惨呼出声,痛得弯下腰,可是手里依旧死死的拽着戚少商盼望能将他拉离这么靠近鹰哭关的地方,胸腹间肘锤击中的巨大的痛楚当中只觉得大当家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仅仅是令他怎么挣扎也没办法再向前。
忽然他的挣扎停了。
他嘶嘎的叫唤声也突然停止。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火丛燃烧的声响。
穆鸠平顺着戚少商的目光向鹰哭关楼上望去。他立刻就看见那个青色的身影。
顾惜朝站在鹰哭关关楼上,依旧是青衫如水,虽然熊熊火光映得有如白昼,隔得远,依旧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能看见火红的光彩中他的身形依旧挺拔笔直。他手中,有硬弓张如满月。
箭在弦上,稳稳地指向戚少商。
穆鸠平一怔之后,叫道:“大当家,小心!”扑过去,想保护戚少商。
但他甫沾戚少商衣袂,便被他只手轻轻挥开,摔到数丈开外。穆鸠平摔得七荤八素,更多的是委屈不解,爬起来惨声叫道:“大当家!”
戚少商苦笑道:“老八,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走吧。”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已不复适才的疯狂,完全恢复了理智。
穆鸠平叫道:“我不走!大当家!”就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动弹不得。戚少商摔开他时,已顺手封住了他双腿的穴道。
戚少商厉声道:“我说过,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用你多事!”他一怔,自从连云寨被顾惜朝毁掉之后,大当家就没这样厉声对他说过话。
戚少商慢慢向前走几步,仰头看着关楼上的人。太暗了,火光太红,天太黑,到处都是阴霾,都看不清他的脸了。四面都是火,他还要在这关楼守多久?他会不会渴?会不会累?
——是我害他的,一切都是我害他的。
弓箭在他手中,好奇异,看不见他的脸,却看得到他手里的弓箭。
眼前仿佛出现他似笑非笑的脸,柔润的唇角,斜睨的眼波,他讥诮地笑着:“都是因为你,你总是不死,都快把我逼疯了。”
一个很相似的,满是火光的夜里,像个土匪一样把他抱到马鞍上,他白净净的脸颊气得通红:“你作死么!”
战场上的少年高举大纛,骄傲的昂着头,目光从来没有向自己递过来一次。自己却只在意他不停顿的,轻微的颤抖。
怀抱里他赤裸的身体,婴儿般单纯无辜。
“以后若我想杀你,绝不会再追赶那么远,也绝不会再连累其他人。我会一剑刺透你心口。”
原来是箭,不是剑。
他开始解自己的甲胄。
护喉,肩甲,护心,火光下他一身白衣如洗。
他似乎听得见紧绷的弓弦瞬间放松的欢快声响。那么迅速,□□上感觉到了金属特殊的冰冷。却并没有多痛。那一刹那他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的望向关楼,那个青色的身影几乎探身在垛口外。他似乎看见了那脸上的痛楚。
疼痛蔓延。然而唇角微笑。
惜朝,你终于还是不肯杀我。
箭簇深入在离心脏仅数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