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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偏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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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轶保持着长揖到地的姿势,对郑从谠说道:“沙陀李克用,狼子野心,骄横凶悍,末将苦心孤诣,整顿大军,欲出击沙陀,与李克用决一死战。如今兵马均已齐备,此时不战,恐将前功尽弃。求使君下令末将带兵出击,定要活捉李克用,将沙陀胡祸消于无形。末将愿立军令状,若不能得胜,愿任由使君处罚。”
郑从谠拈须微笑道:“李公子志向高远,心系国家黎民,老夫是知道的。不过,李公子是宗室,又是晋阳大族,常言道兵凶战危,老夫怎敢一上任便使公子远赴沙场?况且沙陀人凶悍勇猛,骑兵机动灵活,攻打沙陀一事,还是从长计议罢。”此时有人到堂下通报,说戚少商戚大侠请到了,并将回帖奉上。有回帖,说明是拿着郑从谠的拜帖去请的,极大地尊敬。李轶在一旁听着,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只得先行告辞。
他甫一出门,顾惜朝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郑从谠拈须微笑,望着李轶走出去的方向,悠然道:“此人志大才疏,不堪大用。惜朝小友,你看人果然很准。老夫佩服,佩服。”
顾惜朝微笑道:“使君不妨再看看那位戚大侠,可算是个可塑之才?”
说话间,戚少商已由仆人引着来至在堂前。他向堂中长揖到地,郑从谠忙道:“免礼,快免礼。来,进来,让老夫看看你。”
顾惜朝微微一怔。戚少商已脱了鞋子进入堂中,正要下拜,郑从谠扶住他,向堂下众仆人说道:“你们都下去罢。”待众仆人散去,他望着戚少商,一时竟连声音都哽咽了:“这许多年来,老夫时时记挂着你,你可还好么?”
戚少商轻声说:“我混迹江湖,虽没什么出息,却很是逍遥自在。教世伯担心了,是我不该。”
顾惜朝在一边,脸上的笑容却已凝固。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节度使府。
戚少商说:“惜朝,小妖他们已经没事了……”
戚少商说:“惜朝,使君说要想办法与李克用讲和,让沙陀军能真的为朝廷所用。惜朝,将来都是你的功劳。”
戚少商说:“惜朝,这些天我很想你……”
顾惜朝纵马小跑着,不紧不慢的,可是无论戚少商说什么都只是充耳不闻。戚少商看着他冷淡的脸,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正为了什么事情而深深的困扰担忧。戚少商一时不敢打断他的思路,一时却又几次忍不住,啰啰嗦嗦的说些闲话。直到两个人经过晋阳驿馆,而顾惜朝径自下了马进去,有管事的过来牵马,顾惜朝说道:“我是跟郑大人来的,这是腰牌,开一间上房。”
戚少商有点急了,扯著他白着脸问:“你不跟我回赫连家么?”
顾惜朝看看他,摇了摇头。
戚少商要问,身边有人,又不方便。好不容易上房开好,顾惜朝坐下来,自己倒一碗水慢条斯理的喝着,一抬头看见戚少商站在旁边,便问:“你怎么还不走?”
戚少商闷闷地说道:“你在这里,我能走到哪去?”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是怪我瞒着你。我认识郑大人,还是20年前,我爹爹获罪,满门抄斩。如果不是郑大人,还有其他几位世叔世伯,我也早就死了。我后来辗转江湖,又做了占山为王的土匪响马,这些往事,更是不提也罢——何况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顾惜朝淡淡的打断他,脸上有些微微的,讥诮的笑意:“你的身世,是你自己的事。我并不是怪你隐瞒什么,我也没有道理怪你。其实我只是觉得,现在时日久了,回想过去,那时候的顾惜朝,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凭着一脑袋的热血,就敢去招惹你戚大寨主这么高深莫测的人物……真是愚不可及。”
戚少商只有苦笑,他苦笑着在顾惜朝身边坐下,据离他很近,看着他脸上疏远的笑意。“戚少商从来没高深莫测过,他只是觉得路要往前走,日子要往以后过,有些徒增伤悲又叫人无能为力的往事,总是挂在嘴边上又有什么意义?不过,说到招惹,就算当日你不来招惹我,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见面,那时候我自然会来招惹你。”
顾惜朝默然良久,方才冷笑:“你凭什么来招惹我?难道是在战场上么?——如果当日我科举失利便回乡,现在我本应该在李克用麾下,陪伴他攻城略地。你招惹得到么?”
戚少商要说笑话,他也只能随着他说下去了。他心里是深深地怪戚少商竟然瞒着他与郑从谠的关系。他离开晋阳的那天,问过戚少商,“听没听过郑从谠”,而戚少商只是冷淡的回答一句“听说过”。这人是他的枕边人,这种与身世相关的事情,都能这样隐瞒,那么到底还有多少事情被他隐瞒了?可是,当戚少商说到,有些往事,徒增伤悲,又无能为力,就只能埋在心底,往前看,往前走,顾惜朝却无话可说了。或许对戚少商来说,郑从谠这样的人,勾起的是童年最悲惨的往事,就像顾惜朝能够勾起连云寨的悲惨往事一样。
戚少商笑道:“到那时候啊,河东千千万万的人们,士兵也好,百姓也好,都会传说起来,说,云中李家,有个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公子,此人文武双全,才貌兼备,明阴阳,晓八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常自比管仲、乐毅;自比管仲、乐毅?太夸大了些儿吧?嘿,依我看,管仲、乐毅皆不如他,从古至今,唯有二人可比。哪二人啊?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
他学着说书先生的口吻,竟然说得有模有样。顾惜朝终于忍不住笑出来,骂道:“胡说八道,这说的哪里是我?明明是诸葛亮嘛。”戚少商微笑道:“你不正是个小诸葛么?”顾惜朝悠然道:“我可不敢自比诸葛。孔明先生凡事了若指掌,而我,眼前这个简简单单的戚少商,我就一点都摸不透他。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也不知道将来,他是会对我坦诚相待,还是如今日一样,始终有所隐瞒。”
戚少商低下头,半日不语。顾惜朝停了一阵,又问:“郑使君到晋阳之后,打算如何解决沙陀造反?”
戚少商说道:“我想,总是安抚为主罢……河东这个样子,可打不过沙陀人啊。”
顾惜朝哼道:“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你那位老世伯么?郑大人外间传说他名士气度,我也只道是个书生意气的人物。可是……你看他带来的那些人。他这是想放手大干一番啊!对沙陀,多半是能拉拢,则拉拢,拉拢不得,真要打起来,保证是眼都不会眨的。你也不用糊弄我,当我真的看不见么?河东多少藩镇?人人兵强马壮,云中不过是其中一家,虽然骑兵凶悍,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只要郑大人有那个本事,能把河东所有藩镇都牢牢握在手上,沙陀人,转眼就要灰飞烟灭。”长篇大论的说完,他看看戚少商,见后者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有些恼怒,踢他一脚,怒道:“你在想什么!”
戚少商晕乎乎的抬起头,笑道:“我……我睡着了……”
现在局势终于平稳下来,晋阳城内外传说河东节度使要与沙陀人讲和,以后再也不会打仗了。这消息让所有的军人百姓都欢欣鼓舞,唯一高兴不起来的是戚少商。
他装作睡着,但他未必不懂顾惜朝所说的那一番话。
“少商啊,我身边名士很多,但得力的武将一个没有,”郑从谠说,“你留下来吧,就当帮帮世伯。”
戚少商倒是百般推脱,顾惜朝却反倒一力促成。
“这是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你还真想回连云寨继续做你的山大王?”
戚少商淡淡的说:“你难道希望我去打李克用么?”
顾惜朝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戚少商:“正是因为我不想你去打李克用……”
戚少商笑了,该怎么解释才好?
顾惜朝显然还是信任他,希望利用他和郑从谠的关系多弄一点情报。可是,他不愿意去打李克用的原因只有一个,只因为顾惜朝;而他想要去打李克用的原因却有那么多。
为黄巢也好,为河东也好,为郑从谠所说的,“为汉人的江山,驱逐胡虏”也好,甚至,有可能是为了他自己……
——人人都说李克用是天下第一悍将,究竟他有多厉害,是不是真的没有敌手?
——人人都说沙陀骑兵勇猛无敌,究竟沙陀骑兵有多厉害?如果我来带兵,我来布阵,真的打不过么?
他对李轶说,自己只是江湖人,不懂行兵布阵,其实是说谎的。他出身行伍世家,兵法之道原是自幼启蒙便开始学,何况后来坐镇连云寨,官兵多少次攻打,即使真的不懂兵法,也该于实战中练会了。
“你真的想打,你就去打吧。”顾惜朝忽然笑出声,他仿佛觉得很好笑。他很快的把笑容收起,换上一副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面孔。“我不是不让你去打,但是战阵和江湖,真的是两码事,甚至真正的战阵和你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那些小儿科的官兵攻打,都是两码事。你也许可以一个人单挑几百个人,但你面对的也许是几千个,几万个。你想一想,数千个骑兵连人带马的向你冲过来,你武功再高,又能怎么办?”他停了一阵,自己摇摇头,“也许,没关系,毕竟你也不可能真的出去对敌。”
他和李轶一样,都只看到了作为“江湖人”的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