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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抚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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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轶在客栈的屋子里转一圈,苦笑道:“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戚大哥,你还是劝劝顾公子,搬去我家住吧。”戚少商摇摇头,说道:“他这人不听劝的,况且还有我那些兄弟们。小妖已经说过,他家在晋阳的祖宅地方够大,这几天也就该收拾干净了,到时候我们都搬过去住。”
李轶忙道:“那么大哥是终于决定留在晋阳了?”戚少商微笑说道:“我倒是不想留,可是由不得我。娘子关那边全是藩镇军队,我们根本过不去,就是过去了,怕也回不到连云寨。只好暂时先留在晋阳等等消息。”李轶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接着又叹口气,说道:“大哥就是不肯让小弟略尽尽心,还是跟我见外。”戚少商说:“贤弟多心啦……”李轶又道:“大哥不去我家也行,回头我叫下人多拿些补品给大哥送过去,不是给你吃,是给顾公子。我看顾公子的气色很不好呢!年方弱冠的人,一点血色都没有,瘦得像风吹得倒,不好好调养一阵怎么行。我家里的东西总比外面的干净。”
戚少商叹口气。这些话倒真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去。李轶察言观色,知道这个他总算不肯拒绝。停了一阵,试探他道:“大哥心心念念要回连云寨,可是想仿那位姓黄的朋友?”
戚少商淡淡的笑道:“他胸怀天下,而我胸无大志,我怎么会仿他。连云寨是我的根基,是我的家。这些年四处漂泊,忙乱的时候还好些,稍一安静下来,心里想念,着实放不下。”
李轶急忙道:“晋阳距离连云寨,不过百余里路程,也就算是在家里啦。大哥,不如就留在晋阳。这里正是多事之秋。我身边又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戚少商皱眉道:“河东军务,自有无数节度藩镇。戚某实实是无心插手。”
李轶有些垂头丧气,慢慢坐下来,苦笑道:“我其实也知道,大哥本是个超然物外的人,现今身边又有了顾公子,自然是更加不肯与李克用父子做对的了。”
戚少商说道:“为什么一定要与李家父子作对呢?李贤弟是宗室,凡事都为朝廷着想,那就应该知道,李家父子虽然现在反了,可他们心里其实是向着朝廷的。他们反,也像河东藩镇们闹兵变一样,求的不过是朝廷的安抚。你想要河东好好的,正该劝说朝廷,好好的安抚李家才是。有李家坐镇云州,北方鞑靼不敢南下,南方众藩镇不敢太过放肆,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啊。”
李轶跌足道:“大哥,我向来敬你凡事都看的明白,怎么偏偏这件事上闹了糊涂!自从李克用反了朝廷,几次率骑兵南下,哪一次不是纵骑剽掠,哪一次不是大肆烧杀?李克用是为了他沙陀的利益,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人!朝廷若再一味的安抚,迟迟早早,他就得将这河东所有的藩镇杀的一干二净,他自己来做河东节度使。到那时他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天下英雄虽多,却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这天下转眼就得归了了他姓朱邪的!难道大哥想要看到那一天么?你想想段文楚那件事,那姓段的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千刀万剐,分其肉而食,复践其骸骨,李克用可有半分恻隐之心?你能指望这样的人治理国家,爱惜百姓?”他停了一阵,看戚少商的反应,终于又道:“我现在,只想把河东百姓这个最大的祸害先消除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一旦他真的坐大,我真的不敢想象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整个中原,都不过成了他沙陀的牧马场。而我炎黄汉人百姓,只怕都要作骑奴。”
戚少商只默默地不语。
李轶怒道:“戚大哥,你是真的对他李家父子抱有幻想,还是只为了一个顾惜朝?”
戚少商淡淡地道:“做哥哥的是粗人,不懂得回环。我只想知道,你说是为了河东百姓,其中究竟有多少,其实是为你自己?”
李轶怔住。他忽然哈哈大笑。
“不错!我也有野心!我自幼也熟读兵法心怀天下,凭什么就只能缩在晋阳做个什么佳公子!可是戚大哥,有野心,难道就是错?有野心就一定只是为自己?即便是戚大哥你,难道就没有半分野心么?——没有野心,怎么说得出今日早间那一番圣人治世的话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天下有哪一个统帅会为你们两个的空想去做这样的无用功?就算是黄巢,他会么?他们打天下是要拿来留给儿子孙子、子孙万代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几百年后百姓依然会蒙受苦难。你真的想实现你自己的理想,就拉起你自己的旗子来!”
戚少商看着他火般炽热的眸子,瞳孔微有收缩。
李轶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一口气。他轻声道:“我也只是有我自己的理想而以。戚大哥,你不必急着回答我。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哪怕是为了你的朋友黄巢。你要知道,论打仗,十个黄巢都未必是一个李克用的对手。李克用留在河东,迟早有一天会被调到黄巢面前去。戚大哥若是愿意,我们很快就能为黄巢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戚少商沉默不语,半日道:“那么若是将来黄巢做大,李贤弟是宗室,再怎么心向朝廷,也无力回天,怎么办?”
李轶站起身,正色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但求无愧与祖先。将来若有一日我李轶得掌大权,我必定遍选天下英雄,与黄巢决一死战!”
他离开后,过一阵,顾惜朝推开门,一边走进来一边急着问道:“他到底打什么鬼主意?我看他走的时候脸色那么古怪……”见戚少商坐在床铺上,望着窗外发呆,不由一愣,后半段话咽回了肚子里。
戚少商回过神,淡淡笑道:“他只说请我和你去他的别院暂住。”
顾惜朝一张苍白的脸渐渐透出些许红晕,微愠道:“你愿去你便去,我可不去!”戚少商微笑问:“为什么?”顾惜朝说道:“我瞧着他那张满是鬼主意的脸就讨厌。”戚少商叹道:“说到鬼主意,哪个人的鬼主意比你更多?还不快关上门,这屋里有过堂风,你身子还不好,别又着凉。”说着站起来走去关上了房门。
顾惜朝信步走向榻边坐下。看着戚少商关上房门走回来坐在他身边,他心事沉重,仍旧呆呆的出神,半日才轻声问:“刚才早饭桌上,你说的那些圣人治世话,真是你心中所想的么?”
顾惜朝摇头道:“你要知道,人人都有资格做皇帝的话,世上的野心家至少要多出来几倍。你那些想法,虽然我明白,我也觉得有道理,可是真的要实现,实在是太难太难。不过赫连小妖和李轶联起手来,想驳倒你,我偏不叫他们两个得逞。”说着挑眉一笑,露出白白的几颗小牙齿,很是得意。
戚少商也就一笑,道:“我也只是突然想到,说说而已。你会帮我说话,才真叫我高兴。” 顾惜朝哼一声,道:“你才不是忽然想到随便说说,你心里这样想过很久了。戚大当家自己不就是这么当上连云寨大当家的么?连云寨不足以比国家,可道理总是这么个道理,对不对?”戚少商笑道:“对,我知道顾公子生就七窍玲珑心,我心里想的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来:“惜朝,你知道么,我只是有那么一点念头,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真是讨厌那些做皇帝的人,‘天子’;但是你,你只听到这么一次,你就能说得这么清楚。你真好,真聪明,真了不起。”他发自内心的赞叹,顾惜朝只是浅浅的笑,再多说什么也是多余的。
过了好一阵,顾惜朝方微笑道:“你若当真觉得这样的规矩是好的,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左右无事,我们倒是可以试验一番。”
戚少商一愣,低声道:“你不是刚说,真的要实现,太难太难?”
顾惜朝冷笑道:“要做大事,还怕难么?秦王扫六合,难不难?楚汉争霸,难不难?”戚少商眨了眨眼,勉强笑出来,说道:“是,是,有顾公子在,天大的难事也不难啦……你,你还回云州么?”
顾惜朝咬一咬嘴唇,狠狠地白他一眼,哼道:“我还回得去么?都怪你这混蛋。”
戚少商舒口气,笑道:“那么我们去小妖那里住。小妖他家在晋阳有个祖宅,只是许久没有人,都荒了。他这两日就能打扫干净。”
顾惜朝眉毛一抬,想要冷嘲热讽,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口边又咽回去,脸上反倒红了。他原来是这样薄面的人,戚少商想着这个早晨他的种种,越想,心情就越轻飘,像整颗心都变成了羽毛,在胸腔里,晃悠悠的,软软的,暖暖的痒。伸手替他理顺有些蓬乱的鬓角,见他乖乖地俯首过来,心中渐渐又被温柔淹没掉,柔声道:“你躺下,我给你抠耳朵。”
顾惜朝看看他,忽然忍不住笑起来。戚少商用食指刮一下他的鼻子,起身开门出去。
他过不一会就回来,手里拈着一根牛角挖耳。坐到顾惜朝身边,拉他躺倒在自己腿上。
刚躺下的时候顾惜朝觉得紧张,全身绷得紧紧的,戚少商手里细细的挖耳探进耳洞,凉凉的,他全身都哆嗦起来,无可救药地想到这根细细的挖耳在戚少商的手里,可以要自己的命。或许他觉察到了他的紧张,他拿开挖耳,另只手重重地拍在肩膊上,佯怒道:“老实点!”
其实他真的没有乱动,他只是紧张的哆嗦。戚少商的大手拍下来,生疼生疼的,却奇迹般的让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他闭上眼睛,知道脸颊紧紧贴着的是戚少商的腿,他能感觉到那腿上坚实的肌肉,他几乎能听到那皮肤下面血脉中热血涌动的声音。
挖耳在耳洞中轻轻旋动,有些痒,又很解痒。他舒服得快要昏昏欲睡。戚少商结着老茧的手指抚过柔软的耳垂,他全身的皮肤掠过一阵战栗,脸孔也红烫起来。
戚少商忽然轻轻地问:“惜朝,若有朝一日,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会怎样?”
顾惜朝一时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阵,他睁开眼睛,轻轻哼着:“什么事?像昨天那样?”
说着,顾不上耳洞里还有挖耳,翻身平躺着,冷冰冰直视着戚少商。戚少商正色道:“昨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永远不会。”
顾惜朝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半晌,忽然嗤笑道:“有趣,你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乐子,跟我有关么?犯得着跟我说么。”戚少商被他抢白得说不出话,半晌,只得叹口气,说道:“我说的对不起你的事,不是指这个。”顾惜朝冷笑道:“哦,那或许还能靠个谱。”戚少商说不出话来,顾惜朝问:“说话啊,到底在琢磨着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戚少商苦笑道:“没什么,我随便说说。想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重新追杀我一千里。”顾惜朝呆呆的望着他,低声道:“以后若我想杀你,绝不会再追赶那么远,也绝不会再连累其他人。我会一剑刺透你心口。”
戚少商怔怔的听着,他明白,若真的又有那么一天他要杀自己,那绝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他喃喃地说:“我想知道,我要做什么才会让你恨到要杀我。”
顾惜朝摇摇头,轻轻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天大的事,也许不过小事一桩。”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是痴了。
忽然赫连小妖嚷嚷的声音穿透了墙壁门户:“你们缩在房里干什么,还不快出来,红泪说……”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起身,他已经“嗙”的一声推开了门。
“……”他张口结舌,半晌突然恍然大悟般背过身去,“我……我下去等你们……你们继续。”
他说着落荒而逃。顾惜朝跳起来想抗议那句“你们继续”,却已经抓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