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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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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说道:“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天下大乱,大丈夫正该先立业,后成家。”
李轶忙道:“戚大哥这话我赞成,天下虽乱,正是我辈建功立业、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的好时机。小弟有许多心事,埋在心中,始终寻不到志同道合的人来倾诉。我大唐自高祖武德皇帝龙兴晋阳至今,享国三百年,先有天可汗太宗皇帝贞观之治,继有玄宗明皇帝之开元盛世,其后又有宪宗元和中兴,国势之盛,自古未有。只可惜自从安史之乱之后,宦官当道,强藩林立,天下百姓不得蕃息,国家社稷不得安宁。从宪宗皇帝崩后,长安龙椅上坐着的那些人,有哪一个是为了江山社稷而选上来的?百姓们背地里说,李家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戚大哥,你不知道听着这些话,我心里有多难受。李家的子孙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只是那些胸怀天下的,全都被他们或杀害,或排挤,只能远远地离开大明宫……”
戚少商微笑道:“李贤弟有这一番高论,果然是当今宗室中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愚兄佩服,只可惜此时无酒,不然,当连浮三大白。”
李轶见他只是这样说话,皱眉微笑,说道:“戚大哥,凤毛麟角四个字,说小弟我,是谬赞了,说戚大哥你,倒是真话。不过,可惜,戚大哥心向的是天下百姓,以黄巢为英雄,可那黄巢,却一心想着做朝廷的天平节度使呢;长安来了消息,他现在在南方,与高镇海对峙不下,就在以此谋这个差使。”他看着戚少商笑容淡去,面容似乎有些浅淡的隐忧,心中一宽,又道:“这天下要得长治久安,总要以太平为先。小弟心中的太平,首要便是河东道的太平。因为比起南诏、蜀中、吴越、岭南,河东路的不太平,恐怕才真的会威胁到大唐的存亡。”
戚少商微笑道:“李贤弟担心的是云中。”李轶点点头,说道:“沙陀骑兵,当今天下,无人能敌。” 戚少商说道:“这个,李贤弟大可不必担心。李家父子虽然起兵,可是心里反倒是向着唐朝多一些,而且他父子虽然有野心,对百姓还是不错的。我倒觉得,比起沙陀人,河东其他那些藩镇,才是真正会威胁到晋阳乃至整个河东各城池百姓安全。”
李轶向戚少商重重的拱手,沉声道:“这才叫做英雄所见略同!说起来,不光河东,天下哪一处不是受着藩镇祸害,当然河东路尤甚。戚大哥,你知道去年到现在,河东一共发生过多少次兵变,有多少都将以上的武官,在哗变中被士兵杀害?一十八起,六十二员。我估计,今年还要超过这个数。朝廷碰上这种事,唯一的法子就是派几个替死鬼下来安抚,给钱,给粮,就是不诛凶除恶。痛快造反,又能拿钱拿粮,我是士兵我也哗变!”
息红泪忽然插口道:“可不是么,上次那个崔季康,崔使君,好似洪谷大败之后,还没逃回晋阳,便被人在路上杀掉了。”她说者无心,也没注意到赫连春水对她使眼色。顾惜朝却忍不住一笑。
李轶的脸又红了一红,强笑道:“崔使君还未逃归晋阳,便被手下哗变杀害。”接着忽然一拍桌子,笑道:“我藏着掖着干嘛?哈哈,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他早就该死啦!”这时候还是早饭时间,饭堂里颇有几桌客人,他这么大声说话,一时人人侧目;李轶却丝毫也不在乎,目光炯炯的四周扫视一圈,侧目看他的客人们给他视线一触,急忙都纷纷低下头去。
赫连春水笑道:“不知道崔季康一死,朝廷又要派什么人来。”李轶冷笑道:“这个还得看田令孜田大将军。哼哼,过去数年来,河东节度使几度易位,人人不得好死,田大将军看不上谁,自然就要派谁来了。至于皇上,哼,他除了在内园与众小儿厮混,其他什么事儿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卓上无酒,他以茶代酒,痛饮一杯,叹道:“自汉末三分,到两晋十六国,五胡乱华,到隋朝短暂一统,再到隋末群雄割据,这天下分崩离析,民不聊生,忽忽数百年的光阴。好不容易从这晋阳出了个高祖武德皇帝。我常想,倘若我们都能早生两百年,赶上天可汗太宗皇帝的时代,哪怕是生在开元、天宝年间也好,到那时代看万国来朝,看百姓乐业,看盛世繁华,那该是何等的痛快!咱们好好一个大唐怎么就搞到如今这个地步……”
戚少商淡淡的道:“这天下,只要还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便永远别想逃开盛衰兴亡的轮回不休。”
李轶不由一怔,顾惜朝用眼角的目光去看戚少商,戚少商随即向他看过来,他忍不住轻轻的一笑,以示赞许,接着赶忙把眼神错过去了。
赫连春水奇道:“这天下我向来只知一家一姓,少商的这样见解,听上去似乎有些奇特……难道这盛衰兴亡的轮回,要逃开,还得抛掉一家一姓不成?我愿闻其详。” 他虽是吐谷浑贵族出身,但自幼生长在长安城中,君君臣臣的思想在几人中是最根深蒂固的。
戚少商说道:“这天下,芸芸众生,高山大河,在开国的先祖眼里看去,是耗费无数鲜血和人命方才能够握到手中,当然分外珍惜,当然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可是时间慢慢的过去,一百年,两百年,开国的勋族们死光了,天下成了先人传给后人的财产,他们哪里体会得到天下来之不易?祖宗留下的家当罢了。管得好,多一点,管不好,少一点,如此而已。小妖你从小在富贵丛中长大,你会在乎你玉匣中的玉佩,多了一块,少了一块么?你田庄上的佃户,有的多打了粮食,多吃两顿饱饭,有的闹了亏空,家里饿死了孩子,你能都知道么?我相信你如果知道,一定会飞奔过去帮他,可是你的仆人们恐怕一定不会拿这种事来烦你。大家族尚且如此,何况一国,何况是咱们大唐这样一个亘古未有的大国家。”他停了停,接着又道:“所以有时我想,如果能够跳出一家一姓的怪圈,如果每一位皇帝死后,不是立他们的子嗣为帝,而是由天下人推举出一位无论德行才能都堪为天下之主的人才来,那么……”话未说完,赫连小妖已是连连摇头。
“少商,你别怪我泼你冷水。你说的这些,要么是上古尧舜时期的禅让制,要么就不过是江湖绿林山寨选寨主或是选武林盟主才会做的勾当。尧舜时是圣人之治,百姓民风也纯朴,才有的可能;江湖人崇尚武力,只要你武功足够高,能打得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若拿到朝堂上把家国大事也按这种方式去办,非出事不可。你不能因为拿那姓黄的当朋友,便连这种事情也为他着想。”
戚少商正要回答,顾惜朝坐在旁边原本只是静静听着,这时轻声插口道:“少商不是那个意思。”
座中诸人的目光霎时都汇集到他身上,他慢慢说道:“少商想象的世界,当然也可以说是圣人之治,但是区别在于,那样的世界和法度,并不要求龙椅上的皇帝必须是一位圣人。他可以是像你,像我一样的普通人,他自然必须非常聪明能干,能够好好地治理国家,可是他也可以有他的弱点,也可以有他的糊涂愚蠢之处,因为等他死掉,或者,等他没有能力再做皇帝,大家就可以再推选一个更英明的新皇帝,可以及时纠正他的错误。听上去像是痴人说梦,但这样的世界不一定真的无法存在。”
赫连春水瞠目结舌,半晌摇头道:“这……这叫我真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不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吗?可是怎么可能……我问你,方今天下各路节度藩镇各自为政,他们手下的兵马骄横无比,自己的统帅稍有不如意还要起兵造反,你叫他们选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家伙去做皇帝?他们还不得疯啦?天下就得乱成一锅粥!”
这一次是戚少商接过了话去:“所以还要先有一个天下共主,将这些藩镇、节度整治服帖。只是这位天下共主,一定得是一个真正无私的人。”他看看顾惜朝,顾惜朝接着说道:“只是无私,只怕还不成。他无私,他身边的将军大臣们可未必肯将血肉打下的江山送给别人去。所以除了一位无私的君主,还需要一部足够严厉的法律。一套完备的制度自然要靠完备的律法来保障。而律法,要依靠强有力的军队来保证。军队又必须有最严格的军规。可惜这一条,目前无论是大唐的藩镇军队,还是黄巢军队,都做不到,唯一的例外是沙陀人,这也是现在沙陀骑兵能够所向披靡的最重要的原因。”
李轶道:“难道顾公子以为,沙陀人可以成为所谓治世的圣人?”他眉头皱得死紧,心中已隐隐生出极大的不安。
顾惜朝摇摇头说道:“沙陀至今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军纪是有了,但没有能力使军队成为国家柱石。——不过我们可以假设那位将来的天下共主,拥有这样的军队,那么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天下人能不能接受这样的制度和皇帝了。”他说着微笑,轻快的揶揄:“看赫连公子的反应,我就知道,想要天下人接受这种制度,只怕要走的路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戚少商似乎觉得他的揶揄很风趣,看着他开怀笑起来。李轶勉强咧开嘴,笑几声。息红泪根本没听他们说什么,只是见其他两人笑了,莫名其妙的也跟着笑开。只有赫连春水没有笑,他望着顾惜朝,神态中多了几分探究。等到别人都笑得差不多了,他才忽然又笑,他笑着看桌上没动过几筷的食物,说道:“真不明白你们磨蹭些什么。家国大事,无非就是让天下人都吃得饱穿的暖,现今有多少人在挨饿受冻?你们却这么浪费!来来来,红泪,再吃一个酥饼!”说着,自己也大口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