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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放归 ...

  •   公孙夫人深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她每日午时入定,到未时苏醒。她不是不知道在她入定的时间里她的门人们都在干什么,可是不愿意多管。说到底她不是一个好的掌门人,就像她惩罚了顾惜朝,却没有多余的心力监督他受罚。她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多一点都无能为力。
      她起身,缓缓的举步,延续吐纳。她拉开房门,顾惜朝正等在那里。
      过去的每一天这个时候,他都会等在这里,等着师伯开门让他进去,为他打通经脉。公孙夫人不是好掌门人,也算不上是好的师长,她会尽心尽力的帮顾惜朝疗伤,打通因走火入魔而闭塞的经脉,却很少开口跟他多说一句话。
      这一天顾惜朝脑子里有乱七八糟的事,没办法静下心来,运功时体内的气息也不听话。公孙夫人手掌按在他后颈,略一运力,立刻发现了。她有些意外,她早就注意到,顾惜朝在练武方面有异乎寻常的执着,只要是为了练武,哪怕天塌下来,他往这儿一坐,必然是最短时间内进入状态。她没有问什么,静静地收了力,静坐一阵,问:“好了么?”
      顾惜朝定一定神,回答:“好了。”
      师伯的手覆上他的后颈,接着微微刺麻,温热的气息进入身体。
      那股子温热自大椎穴缓缓进入,沿督脉向下,渐渐扩散至全身所有经脉。顾惜朝需要做的,就是在同时潜运内力,汇同那温热浑厚的力量,一齐进行全身周天运转,直到所有脉络畅通无阻,内息回归丹田。这是一个听上去非常无聊的过程,然而当人练气到一定程度,全身经脉畅通,气息流转,那种感觉其实极其舒适。只是这种舒适会伴随着极大危险。人在学内功的时候通常会被要求去除杂念,最好是脑海中一片澄明,除了感知体内气息的流转之外,什么都不要想。因为一旦有些私心杂念不能专注,很可能一个不小心内息就走岔了路,也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
      顾惜朝咬紧牙关,全身都在微微的抖,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沁出。他也想要全神贯注,他狠狠地咬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用全力去感知身体里气息的流转。可是还是不行,有些东西就像毒虫,会自动冲进脑海;一个时辰前在小沁潭边发生的每一幕都历历在目,每一次突然的想起都会让他心神俱震。越不愿意想,越不由自主的想。
      公孙夫人忽然低沉的呵斥:“收敛心神,抱元守一!”
      顾惜朝惊得一抖,身体里流转的气息仿佛进入一个漩涡,开始六神无主,寻不到路径。背后“碰”的一声,是公孙夫人挥掌重击,体内的气总算有了个宣泄口,一鼓作气的向那一处穴位奔流,顾惜朝知道这差不多是唯一的机会,慌里慌张的运气努力导流。可是他太慌乱了,作用正相反,内息从一个漩涡进入另一个漩涡,这一次更大,更无处可走。
      公孙夫人眉头皱紧,她终于下了决心,沉声喝道:“守住丹田,放松四肢,不要再运气。”
      顾惜朝即使想要运气也已经无力可施,他老老实实的听话,收纳残余的一点真气努力回归丹田。他已经五内如焚,身上却一阵冷,一阵热,公孙夫人一掌接着一掌,重重的击在他的后背上,以打通穴位血脉,他却已经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丹田里的气也在外逃,要守住都已大不易。
      公孙夫人最后收掌,以食指又准又狠的刺中背心的灵台穴,内力尖锐刺入,将淤积的真气击散,随即缓缓的收力。
      顾惜朝没了外力支撑,又苦苦的支持过一阵,感觉到自己丹田中收纳的真气已经所剩无几。他一时惶恐,一时绝望,一时悲伤痛苦得无法形容。忽然背心处尚未完全溃散的真气猛的袭上了胸臆,心口处如同被一把大铁锤重重的杵一下。腥甜的血液直直的冲出喉咙,他只觉得周围瞬间漆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顾惜朝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高高的顶棚,空荡荡的。他茫然转头,整间屋子就空荡荡的,他有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接着猛然间,昏迷之前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的冲到思绪最前端,然后那种种的痛苦,那些担忧,那些恐惧,那些绝望,一股脑儿的涌到胸臆间。他翻身就想跳起来,却发现手足俱麻,没有跳起来却沉重的摔倒了竹榻下。
      戚少商端着个碗推门进来,一眼看到他在床下挣扎,慌忙放下碗,冲过去扶他。现在顾惜朝看到他却比看到什么都害怕,比自己真的武功尽失了更害怕。他缩紧了身体,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戚少商小心翼翼的半扶半抱的把他弄上床躺好,嘴里喃喃的说:“别怕,没事,没事的……”他说话的语气,像哄小孩,像骗顾惜朝更像骗自己。
      顾惜朝瞪大眼睛看着他,咬着牙关,努力抑制着恐惧,低声问:“我怎么了?”
      戚少商干涩的微笑:“你没事,你会好起来的。”
      顾惜朝嘶哑的叫出声:“我到底怎么了!”
      戚少商的笑容很难看:“……你师伯说,好好地调养,等身体能受得住了,每天用内力辅助你打通经络,你总会好起来的。”
      顾惜朝睁大着眼睛,听了,嘴唇动了动,终于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只余下满面的凄苦。
      每天用内力辅助他打通经络,说得好容易。虽然之前公孙夫人也是这样用内力辅助他疗伤,但那时他的内力还很充沛,外力就真的只是辅助罢了;而现在他的内力已经所剩无几,要打通经络只能是消耗别人的内力。谁的内力是容易练出来的?谁会那么好心随意消耗掉自己的内力?何况什么时候能打通,根本还是个未知数。
      戚少商在旁边轻声安慰他:“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帮你……”
      “走开。”顾惜朝冷冷的,冷冷的打断他。
      他只恨戚少商为什么还不消失掉。这个人总是阴魂不散,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顾惜朝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天,两天中人家要他吃,他就吃,要他睡,他就闭上眼睛睡。他本是个最骄傲最肆意的人,现在却要这样可怜,这样无助的,被别人安排每一样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么?
      有时候只有他自己,他就对着天棚,莫名其妙的笑一阵。戚少商看见一定会认为他疯了。可是他觉得自己比什么时候都清醒。他愤怒,他恨,谁都恨,恨意像火一样烧他的心。可他有时候又觉得滑稽,顾惜朝变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够滑稽么?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比的可怜。当自己都觉得自己滑稽了,这个人还不够可怜么?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会好起来的,可是最了解自己的始终只是自己不是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只剩下一条死路可以走啦。
      他对戚少商说:“你想帮我的话……请你帮帮我……我想回云州,我想再见见我的义父……”

      他们出谷的那天飘着一点零星的雪花。顾惜朝躺在马车里。戚少商冒着雪,跟一个谷中侍奉的童子一起,费力的牵引着拉车的马穿过谷口。这个时候公孙夫人和云牧之就站在旁边的山坡上,戚少商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着戚少商。云牧之喝一大口酒,他不能出谷,这酒还是戚少商给他带进来的。
      他喝着酒,拿衣袖抹抹嘴,摇摇头,撇嘴笑道:“这个戚少商,究竟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他啦!”
      公孙夫人也是微蹙着眉头,过了好半日,才开口说道:“连我也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更加糊涂。”
      云牧之笑道:“也许他的确是不存半点私心,一心一意的看重顾惜朝,以为他才气纵横,将来可堪大用?”
      公孙夫人哼一声,问:“你自己相信么?”
      云牧之摇摇头,苦笑慢慢爬上嘴角:“这世上哪里有真的不存半点私心的人啊。”
      公孙夫人不语,过了一阵,才忽然说道:“顾惜朝这一去,虽然戚少商说过会每日帮他输入真气以打通经脉,慢慢的总会好起来。但他日倘若再有一次走火,只怕便性命难保了。”
      云牧之忙道:“师姐,求你多费心,想想办法。这小子再不好,他义父对我,对好几个兄弟都有大恩,况且还有我那个不会武功的小徒弟的终身……”
      公孙夫人哼一声,道:“你不用再说,我心里自然有数。归根结底,都是你醉酒胡闹,乱教武功惹出来的祸。他若再一次走火入魔,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废了他的寒冥真气。到时候他若还能保住小命,你再从头教他,我可以不管。”
      云牧之苦着脸,半晌只得叹气,自言自语道:“可怜的惜朝……只有盼着皇天菩萨大发善心,保佑你千万别再走火入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转了转眼珠,忽然又讪笑道:“师姐肯放那小子离开幽谷,兄弟我真没想到,嘿嘿,师姐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关他三年的吗?”
      公孙夫人悠然道:“我此时不放他,难道要等到你们将这好好的隐士修心养性之所在,活生生的变成割肉啖腥的二荤铺么?”
      云牧之登时有些笑不出来了,公孙夫人洋洋然笑道:“不过师弟你这次可是在祖师爷面前发下誓愿的,除非我允许,否则不得踏出幽谷一步……”
      于是云牧之非但笑不出来,简直已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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