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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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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躺在车厢中,茫然望着晃动的车的顶棚。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没有武功,不能自如的行动,只能这样躺着,这样的活着根本还不如死了好!
就这样死么?他又不甘心。他想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他一直想综合前人的所有理论和自己在军营中的经验,写一部新的兵书,尤其要好好写一写骑兵该怎么练怎么用;他还从没有独立指挥,打一场真正的硬仗;他想拥有自己的城池和土地,他会管理得比谁都出色……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么?
戚少商每天会为他输送真气,尝试打通他闭塞的经络。顾惜朝说是绝望了,心里却是恨不得立刻就康复,急得什么似的,然而这种事都是欲速则不达,戚少商倒是好耐心,日复一日的白白消耗,却不着急不上火,还经常安慰安慰,说些好听话什么的,他那些安慰的话听在顾惜朝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讽刺。他现在看着戚少商做什么都觉得他动机不纯。戚少商本是顾惜朝最应该感激的人,他对他欣赏,信任,尊重,爱惜,虽然他总是帮倒忙,可他确实是真心对他好。顾惜朝不是傻瓜,顾惜朝也有良心,顾惜朝也懂得感激和珍惜……可是……可是戚少商自己把那些好感和感激都给杀掉了。顾惜朝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烦闷中,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戚少商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这让他的迁怒和折磨从此心安理得。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十七岁的时候碰见山贼?那是我第一次一口气杀那么多人。”顾惜朝脸上是平静的笑,眼里却冒凶光,“其实挺快的,‘嗖’的一下,神哭小斧飞一圈就完事了,现在想想真是后悔,那么快,根本不可能真正体会到杀人是什么样子的,连伤口都只有细细的一线,你只能看见血汩汩的冒出来,人倒下去,从他们脸上却看不到痛苦,最多不过是一点惊奇——他们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
戚少商并不喜欢这个故事。所以他只是听,默不作声,继续给顾惜朝擦脸洗手换衣服。
“你知不知道你那些兄弟里面,谁死了我最不高兴?——阮明正,当然是阮明正。我喜欢她活着,我喜欢她,人都说我是疯子,我却觉得她比我更疯。她很有趣,她碰到危险的时候,想到的所有办法都一定要以人命做代价,如果她晚死一点,说不定连穆鸠平都早就解决掉了,说不定她到最后自以为走投无路了,会想办法先杀了你,然后把你的尸体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叫息红泪永远都找不到。当然之后她也一定会自杀,这样就可以在地下跟你做一对儿啦……”
戚少商听这番话的时候,只是冷着一张脸,一张被太阳,被风,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脸。
“戚少商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恨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顾惜朝咬牙切齿的,咝咝的说,“你毁我一切,你逼着我发疯……我……我要杀你,必须杀你,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他低声的说着,在深夜里,在诡异的梦醒之后,这一次听着这番话的只有他自己。
他睁着眼等待天亮,天亮之后他第一个看到的人却依然还是戚少商——他来帮他洗漱收拾,准备起程。他看着戚少商帮他整理衣服,梳理头发,胸口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在膨胀,滚烫的,痛痒难忍,干巴巴恶狠狠的划着他的心,撕扯他的理智,砸碎他能有的所有最后一点希望,然后歇斯底里的爆炸。他发疯一样,抓起所能抓起的一切东西,砸向戚少商,他原本那么伶牙俐齿,现在却只会气喘着,撕哑着,叫他滚。
他可以正常,可以安静的接下来所有别人抛给他的东西,但戚少商却总能让他拾起那些最暴戾最阴暗的。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他想让戚少商滚远点,离开他的身边,彻底消失在他能看到的世界上,可是心底深处一点残存的理智却让他无比的难受,那是疯子拥有的最后一点理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能感应到理智,他因此而痛苦,下意识的所有行为却只剩下疯癫。他埋了大部分头脸在臂弯中,只留出一点点缝隙,让目光可以看到戚少商,非常阴险、恶毒和疯狂的目光。
而戚少商高高的站在他的床榻边,他那么高大的身形站在那里,背对着阳光,阴影几乎笼罩顾惜朝整个身体。顾惜朝把自己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点点残存的理智让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毒蛇,正被天敌逼到绝境,绝望中唯有紧紧地盘踞在绝无仅有的那么一点安全的角落里,窥视着,心里做着最后的、同归于尽的打算。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分成了两半,似乎有那么一半高高地飘起来,飘到房间的顶棚上,正在冷冷的俯视这里的一切,冷冷的俯视着戚少商,冷冷的俯视着自己,冷冷的看着自己慢慢的发疯。
他怕戚少商,他怕的是戚少商就在旁边用他那假惺惺的、悲天悯人的目光从头到尾的看着,他怕的是戚少商每天为他的做的那些事情,他憎恶戚少商为他换衣服时,帮他洗漱时,扶他上下马车时,那些无可避免的身体的碰触,每一次都憎恶的浑身发抖,这种憎恶像邪火一样折磨他,他想要躲避这种可怕的感觉唯有把戚少商杀掉。
他缩在臂弯里阴森森的笑了,像毒蛇探出蛇信,只等戚少商有所动作便要致以最后一搏。
可是戚少商皱着眉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他,然后转身走了。
这一回他一定是真走了,顾惜朝想,我应该庆幸,谢天谢地他真的走了。他愿意他走,即使明知道他走后自己留在在这陌生的客驿中只有等死。
也许是太高兴,他发觉自己眼窝发烫,心缩成一团,酸楚的抖。
戚少商想,我厌烦透了他这样。
他大步走到门外去,呼吸外面初冬清冷的空气。
顾惜朝是疯了么?——不,当然没有疯,可是也从来都没有正常过。他了解顾惜朝,他眼中的顾惜朝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手里牢牢抓着少得可怜的一点口粮,真正想要的玩具和糖果永远遥不可及。
他喜欢顾惜朝,一开始就喜欢。他的生活向来纵情自在,他喜欢漂亮人,无论是漂亮的女孩,还是男孩,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可他一向清醒,所谓的“漂亮人”在他这里向来划分的很明确,他从来不会把一个应该当做兄弟去尊重、去结交、去赤诚相待的人,在心里定位出错。顾惜朝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这唯一的例外,他固执了一次,任性了一次,结果那成了他江湖生涯中最大的错误。
他一直想,如果人有前世,那么他的前世一定欠了顾惜朝的,欠了很多很多,多到必须用人命,用他一生所有自相矛盾的苦恼来偿还。他和顾惜朝之间,有很多事情,似乎除了“上辈子欠他的”都没办法解释。
要是他没有受到黄巢的委托作为使者来到河东,要是他和顾惜朝没有经历过晋阳之战的同仇敌忾,要是顾惜朝没有因为当初的事回门派受罚,那么他和顾惜朝的一切也就那么过去了,甚至有一天,也许他能够,一看到顾惜朝,就,像穆鸠平那样,大吼一声然后动手。
可是没有那么多“要是”,“也许”,事实就是这样,发生过,经历过。他一看见顾惜朝就觉得开心,看不到他就惦念担忧。后来在小沁潭边他还一时脑袋发热冲动过,结果顾惜朝被吓到了。要是顾惜朝只是被吓到了也就算了,偏偏那人无比的刁钻恶毒。是他自己失算,他的情不自禁成了授人以柄,顾惜朝从此知道了他的弱点。于是他怎样的折磨,他都得忍受。不想忍受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杀了顾惜朝,要么离开顾惜朝。
而现在两样他都做不到。
他转身,回到房间里。
他的回来让顾惜朝痛苦得仿佛要缓解只有立刻死去。
河东还是老样子,到处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晋阳外围城的沙陀大军已经撤了,戚少商赶着马车,没有多做一刻停留,直接绕过晋阳城,一路向北。
幽谷还温暖如同春天,云州却已经冰冻三尺。顾惜朝走火后身体较之平常弱得多,抵御不了寒冷,还没过黄河就着了风寒。
那一天下了极大的雪,进云州城前的最后几里路不得不在已经积了数寸厚的雪地上,冒着卷地的北风艰难行进。拉车的马南方生长,从没经历过这种天气,非常不合作。戚少商扯着马缰绳,每一步都异常吃力。
在呼号的北风中,他能听见顾惜朝的咳嗽声透过车帏。车里生了两个火盆,可还是冷得要命。
马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终于站住在原地,不住哀鸣,却再也不肯向前迈一步。戚少商一阵心酸,知道这匹马已经挺不住了。
他钻进车厢,顾惜朝全身都缩在毛皮褥子里,昏昏沉沉的,感觉到他进来,探出头来睁开眼。戚少商手是冰凉的,凑过去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头,他在发烧。
戚少商立刻去解自己身上的毛皮大氅。顾惜朝把手从皮褥子里面伸出来,按住他,缓缓摇了摇头。“没用的,”他哑声说,能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流失,他看着戚少商的目光终于不再是那样狠狠的。“何苦再冻病了你。”
戚少商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挪开它,把他从皮褥子里面拽起来,抖开毛皮大氅连头带脸的给他披上,动作利落而坚决:“马不成了,我背你过去。你别怕,云州已经很近,进了云州城一切都会好起来。”
顾惜朝茫然睁着眼,由着他把一切能穿的东西一股脑的包在自己身上。他背对着顾惜朝坐下,顾惜朝默默地伏到他背上。他调整着两个人的姿势,顾惜朝穿得太厚太笨重,很是不方便。戚少商最后揭开车帘,外面呼号的北风卷着雪片猛然扑进车厢。
顾惜朝一缩头,两条手臂抱紧了戚少商的脖子,他披着的大氅随着覆上去,也盖住了戚少商。
戚少商一笑:“我不冷。”顾惜朝淡淡的“嗯”,脸颊贴着他的肩颈,闭上眼睛。
戚少商轻轻地一掌,震死拉车的马,省得它受活活冻死的苦楚。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向前大步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