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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面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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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坐在那里,背对着,听着手掌拍击在□□上的各种声音。天亮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听到顾惜朝有气没力的咳嗽出声,黑衣女子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这一次,顾惜朝再有千般的鬼主意也无法施展了,他只能躺在车里,无计可施,颠颠簸簸,放任自流的,跟着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所谓幽谷,自然是一个极幽静、极偏僻的地方了,也许很美丽,也许真正是个世外桃源,可是和顾惜朝有什么关系?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门派的名字,师父在他心里的印象从来都只是一个醉醺醺的、丧失了一切希望的潦倒书生而已,他整个的意识里没有一丝一毫甘愿接受这么一个陌生的门派的门规处罚。“面壁三年”似乎是一个根本无法理解的概念,而现在他似乎就要这么束手无策的去接受这种命运了。
最可恨的还是戚少商。他在马车的车厢里睁开眼睛之后,曾经有一瞬以为戚少商会在身边。车厢里除了他自己,还有那个一身黑衣,总像在入定的师伯。他恨恨的瞪她一眼,就转过头不想再看第二眼。他以为会在车厢外看见戚少商,可是他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麻木得几乎不能动弹分毫的双腿支起身体,用他那双一直抖,一直不停抖的手撩开车帘,看到的却只是车辕上不停喝酒的师父。
我简直是疯了,顾惜朝想,他想潇洒自嘲,可是满心里只有气苦和怨恨,我怎么可以指望戚少商来帮我!
去幽谷的一路上,他就这么一直恨着,恨天恨地恨师父恨师伯恨戚少商,恨自己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走火入魔。没有走火入魔过的人永远不会了解那种痛苦。其实真正的痛苦不在于身体,四肢再僵硬,或者再无力,总还有康复的那一天,真正的痛苦其实是一种恐惧。每个人都知道练内功走火意味着什么,他也许会因此失去武功,变得比一个平常人更加软弱。顾惜朝只要想一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他急着想恢复,自己悄悄的打坐练功,第一次就被师伯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真气一掌拍散。
“你不想活,倒也可以,待受我门规处罚之后,随便你爱怎么死。”
他因此而暴躁的几乎要发疯。他对着他师父胡乱发脾气,云牧之却也一样暴躁,连他自己都是被掌门师姐拎回去接受处罚的,他怎么可能脾气好?师徒俩不停吵架,没一日安宁。
他们前面的路越来越简陋,经过的山地和森林越来越多。顾惜朝有时候按捺住暴躁,也去看看窗外风景。他忽然觉得车厢外的山和植被都有些熟悉。倒不是他过去走过这条路,只是有些树,有些草,他似乎曾经见过同类。
算算行程应该已经进了江南西道管辖范围,那么也许就在很近的地方就有当年王仙芝盘踞的城池,甚至也许安州就在很近的地方,雷卷和沈边儿就葬在那里。
这念头突然窜进脑海里,顿时有无法形容的浓烈的恨意跟着血液直冲上头。戚少商,戚少商,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大丈夫当忍一时之气,可是将来……将来我必杀你!
幽谷并不在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从外界进入幽谷虽然只有一条唯一的山道,窄小荒凉,却很平坦。两三里外就可见山民在和缓的坡地上耕种的梯田。作物是些黍、麦之类;再走五七里就有市集,其时天下虽乱,这大山里面毕竟远离兵家争夺之地,百姓们男耕女织靠天吃饭,生活的却相当富足。时不时又有外地躲避饥荒战乱的人们陆续迁来,据说,比起十年或五年之前,这里人口已增加了将近一倍。
为避祸乱自然形成的市镇,没什么名字,当地的百姓便叫它“太平镇”。天下太平实现起来并不容易,乱世中有这样一个栖身之所,正该谢天谢地。
一行人在太平镇短暂停留,买了些必备的东西,顾惜朝的师伯一直没告诉他自己叫什么,却在太平镇上被许多人称作“公孙夫人”,他才算知道她好歹还是有名有姓,甚至还嫁过人,是个“夫人”。幽谷中大概各样必备的生活用品都不很足,光是买东西就耗费大半天时光,而且最后东西多到顾惜朝只好让出车厢给几大袋白米,坐到了车辕上。
幽谷非常美,触目所及的都是山,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三角形的山头温和的插在蔚蓝的天空上,几丝浮云在山顶悠闲地飘。太阳非常灿烂。阳光下面是几间小小的竹房子,墙壁,屋顶,瓦片,全是竹子。竹子的表皮刷过桐油,黄光锃亮。屋背后依旧是大大小小的山,插在蓝空里,远的那些半腰围着浮云。虽然现在已是初冬,这里是幽闭的山谷,大部分严寒都被山峰阻隔住了,于是所有植物都保持着鲜亮的色泽,时不时总有禽鸟在俏丽地鸣叫。
顾惜朝还在酝酿种种反抗的计谋,但是公孙夫人一点机会都不给,一进幽谷立刻大开香堂,竹舍中一字排开列祖列宗的灵位,香烛高燃,顾惜朝的命运就这么安排定了,他再不满意也没办法,师父充作解差,当即便扯着他往后山,竹林深处,山壁上有个岩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便是历代受罚的弟子面壁的所在了。云牧之背负着顾惜朝,攀上岩壁,将他往岩洞里一甩,又扔下一柄防身用的匕首,最后苦哈哈的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臭小子,你自求多福罢。”忙不迭的便溜了。就这么三下五除二的,这事儿就算完了。
顾惜朝经过这一路的调理,其实走火而逆行的经络都有所复原,像常人一样慢慢走路是没问题。他对自己面壁时将要遭遇的一切都已经有所准备,虽然心中暗恨,却也没惊慌失措。将匕首拾起来插到腰带中,环顾身处的岩洞。这里不大,也不算很小,深处有个凿出来的石榻,看得出年代久远,边缘都磨光了。上面铺着半旧的草席。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
顾惜朝在石榻上坐下来。这里的简陋还是出乎他意料。他们该不是故意想把他饿死吧?好吧也许三餐和饮水还是会定时送来,便溺洗漱什么的又怎么办?难道其实是想把他脏死邋遢死?
他坐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的态度,坐了一会之后,就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不是滋味。他起身,先到洞口去看看,上面下面都是粗糙的、陡峭的山壁,距离地面大约十丈的高度,不算特别高,还有许多高高低低的树木。可是他现在若跳下去,无疑只有一死。
他在那儿发了一阵呆,忽然尿急,也就随便的拉开裤子对着洞口外解了手,茫茫然的想着,自己可从没这么光天化日,大剌剌的小解过。然后又试图寻找都流在哪里,想着要不要告诉师父上来的时候让开石壁上脏了的地方?接着又想,不告诉他又怎样,很重要么?最后真正发愁的事情蹦进脑海:小解可以这样凑合,大解怎么办?
他呆立良久,回到洞内,沿着岩洞光滑的石壁四处走走,自己对自己说,也许会发现些前辈高人留下的高深武功秘籍呢?他为这个无异于痴人说梦的想象干巴巴的笑了笑,一不小心笑出声,便被自己吓了好大一跳。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
前辈高人留下的武功秘籍自然是没有的,他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岩壁光滑得像被什么东西打磨过。他伸手在上面滑过,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这光滑,也许确实是被打磨过,只不过,打磨这岩壁的东西,是人的手,是过去那些只能绕着这不大不小的空间转着圈走路的囚徒的手。
他乍一恍然,登时整个人呆住在原地,一颗心沉沉的掉进了不知名的地方,上不去下不来。究竟什么叫做“面壁三年”?他真的弄明白了么?他真的准备好了么?
三年是什么概念?三年前的顾惜朝还只是一个满怀宏大理想的十七岁少年,盼望经世济民,盼望做下一番大大的事业,盼望跟晚晴在一起永远不分离;那个少年杀人时会发抖,孤独时会害怕。而那个少年对现在的顾惜朝来说已经太陌生了。他早就习惯了冷冰冰的面对死亡……现在他是不是正在一步步的面对着自己的死亡?
三年,他坚持不下来的,他不可能坚持下来的……
一日两餐都是云牧之背着送上来。他为每天必须做这苦差事怨声载道。顾惜朝却没有心情跟他吵架拌嘴了。他面对着那些小小的黑面馒头食不下咽。他用一点饮水擦了擦脸,可是擦干净脸给谁看?而且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擦擦脸,他需要洗澡……他想洗澡!洗澡的欲望一旦出现,顿时铺天盖地,顿时好像全身都痒痒,痒得像忽然生了十万只虱子。他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再艰难的时候也没超过三天不洗澡。他难受得使劲撕扯石榻上那半旧的草席。
老天像是专要对他好,或者是专要对他不好。他面壁的第七天,下了场雨,冬天的雨。幽谷在江南西道,冬天并不会特别冷,草木都不凋枯,这冬天的雨似乎也算不上特别冷,况且和冷相比,洗澡的欲望更强烈。他用那冷雨洗了澡。这么些天他浑浑噩噩的过,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当晚便发了烧。
云牧之来送晚餐的时候,心情似乎比平常要好,絮絮叨叨的告诉顾惜朝自己正在向师姐求情,过些日子应该能想办法把他带回去。顾惜朝躺在石榻上背对着他,不理不睬,这些日子他总是这么对待师父,所以云牧之丝毫异常也没发现,放好食物,留下一个干净的净桶,照例带上那前一天留下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