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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未命名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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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飘浮着被沈逾明那句话击碎的寂静尘埃。
七年前。十月。认知科学前沿研讨会。
苏雨的脑海里,记忆档案被强行翻动。是的,她参加过。研二,跟着导师去旁听,还提交了一篇关于“梦境叙事与自我认同”的展板论文。但具体的细节……阳台?未说完的句子?
她试图调取画面,却只得到一片模糊的光影和嘈杂的背景音。就像读取一个受损的存储设备,关键片段布满雪花噪点。
但身体的反应更直接。心脏在肋骨下重重撞了一下,胸口那道银白色的“锈迹”骤然发烫,沿着神经末梢蔓延,激起轻微战栗。
沈逾明将她的沉默和瞬间收缩的瞳孔尽收眼底。他体内的“逻辑探针”仍在平稳运行,分析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数据缺口的样本。
“你的微表情和生理反应显示,”他向前半步,声音压低,像在陈述一个刚推导出的定理,“第一,你确实参加了那场研讨会。第二,你对我提及的‘阳台’和‘未说完的句子’有显著的情绪唤起。第三,你本人对这段记忆的提取……存在障碍或抗拒。”
苏雨向后退了一小步,脚跟抵住控制台冰冷的边缘。这个微小的撤退动作,没能逃过他的观测。
“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进行了过度推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干涩。
“不是推理。”沈逾明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份扫描件,“这是当年研讨会的公开日程和部分参会者合影。拍摄地点在主楼西侧露台,时间标注是茶歇期间。”他将屏幕转向苏雨。
照片像素不高,人群松散。但在边缘位置,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侧身望向远处的年轻男人,身形轮廓与眼前的沈逾明高度重合。而他身旁不远处,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低头翻阅会议手册的女孩……苏雨闭了闭眼。
是她。
记忆的闸门被这张泛黄的数字图像猛地撬开一道缝。气味——露台上盆栽植物的土腥味,混合着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声音——周围嗡嗡的交谈,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触觉——傍晚微凉的风拂过裸露的小臂。
还有……视线。一道从侧面投来的、带着研究意味的打量目光。当她循着感觉抬头看去时,撞进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空空荡荡的眼睛。
和现在一样,缺乏常人情绪的温度,却有着近乎无礼的专注。
“我当时……好像在问路。问洗手间怎么走。”苏雨的声音有些飘忽。
“不。”沈逾明否定得干脆,“根据合影时间戳和茶歇时长推断,照片拍摄于我们交谈之后。我们的交谈时间约为4分17秒。主题不是问路。”他停顿,目光锁定她,“是你先走向我的。你手里拿着一杯起泡酒,气泡不断上升。你说——”
他的语速放慢,仿佛在艰难地从混沌的数据海洋中打捞沉船碎片。
“你说:‘我看了你的展板,关于用算法模拟梦境逻辑。但你把情感简化成了变量权重。这就像用乐谱分析贝多芬的愤怒……’”
苏雨的记忆被这股精准的外力轰然冲开。
是的,她看了他的展板。一个物理系的学生,提交了一个用混沌理论和神经网络模拟梦境生成模型的课题。模型精巧得像一座水晶宫殿,但她一眼就看到了宫殿里空无一人——只有冷冰冰的数学结构。
她端着那杯碍事的起泡酒(是某个热情的博士生塞给她的),穿过人群,找到了站在露台边缘、似乎对社交毫无兴趣的年轻版沈逾明。
然后她说出了那句话。
年轻的沈逾明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她,没有任何被冒犯或不悦,只有纯粹的困惑:“简化是必要的。情感如果不被量化,就无法被计算和理解。”
“但理解情感,可能首先需要‘感受’它,而不是‘计算’它。”她反驳,酒精和学术上的好胜心让她比平时尖锐。
“感受是不可靠的主观报告。”他摇头,“我的模型追求客观预测。”
他们就这样在晚风里争论起来,关于意识,关于情感的本质,关于科学与人文的边界。语速很快,观点碰撞激烈,但奇怪地没有火药味,更像两个在各自隧道里挖掘的人,突然在黑暗中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凿击声。
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导师找她。
她匆匆转身,酒杯里最后一点气泡酒晃出来,溅在手背上。
走了两步,不知为何又回头。
年轻的沈逾明还站在原地,望着她,眉头微蹙,仿佛她是一个他尚未解完的方程。
然后,他开口说了句什么。
晚风太大,远处又有笑声炸开。
她没听清。
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那双总是缺乏情绪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遗憾”的涟漪。
然后她就被拉走了。
那句被风吞没的话,从此沉入记忆深海,只留下一个空荡的回响,和一种莫名的不甘。
“你想起来了。”沈逾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不是疑问,是确认。
苏雨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就算我们七年前有过一次短暂的学术争论,那又如何?这能证明什么?证明你的‘状态Ω’源于此?这只是一个偶然的交集。”
“偶然性无法解释‘状态Ω’的持续性和独特性。”沈逾明关掉电脑屏幕,“而且,我刚才的叙述里,有一个细节——我说‘你手里拿着一杯起泡酒’。这是我从‘状态Ω’梦境中复现的细节,并非来自合影照片。照片里,你的手是空的。”
他看着她,眼神锐利如解剖刀。
“这说明,‘状态Ω’的情感内核与视觉记忆深度绑定。而这份记忆,在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缺失或压抑的。在我这里,是被剥离了情感标签、只剩下空洞场景的‘未命名事件’。直到你的情绪杂质注入我的梦境,才意外地将它重新‘染色’,并唤起了我身体里与之相关的、未被理解的神经印记——也就是你所说的‘共鸣’。”
他的推论环环相扣,冷酷而强大。
苏雨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他的逻辑,而是因为这种被“解码”的赤裸感。他不仅在对自己的梦境进行反向工程,现在,他开始解码他们共同的过去,解码她。
“所以,你的假设是,”她强迫自己冷静,用同样理性的语调回应,“我七年前对那次争论投入了某种未被自己察觉的、强烈的情感。这份情感在我潜意识中沉淀为‘归属感缺失与对完美形式的追寻’,并在为你编织梦境时泄露。同时,这份情感也以某种方式,在你这个当时看似毫无反应的人身上,留下了生理印记?”
“这是目前最符合数据的模型。”沈逾明点头,“但我需要验证。需要知道你当时‘未被察觉的情感’具体是什么。也需要知道,我在你离开时,到底说了什么。”
他向前一步,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睫毛的弧度,和他眼中自己有些苍白的倒影。
“苏雨,”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没有敬称,音节清晰,“我们合作。你帮我解开‘状态Ω’,我帮你找回你丢失的那句话,以及……你当时真正想表达、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这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实验协议。
用最理性的方式,挖掘最非理性的过往。
苏雨看着他的眼睛。七年前,这双眼睛空洞得像玻璃珠。现在,里面映着她的脸,映着求知欲,映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对真相的执着。
她胸口的那道银白色锈迹,再次共振般灼热起来。
这一次,她清晰地意识到,那不仅是“归属感缺失”。
那里面,还有一种更尖锐、更滚烫的东西。
也许是……不甘心。不甘心当年那场智力交锋无疾而终,不甘心自己的一句话被风吞没,不甘心眼前这个人,曾经(或许现在依然)把她最看重的“感受世界”,视为等待量化的数据。
也许,还有一丝被掩盖得很好的、对于“被看见”的渴望。
“怎么合作?”她听到自己问,声音平静,却带着豁出去的决绝。
“下一次编织,”沈逾明说,目光没有移开,“我们不编织我的记忆。我们编织‘那个阳台’。用我的视觉记忆碎片作为骨架。用你那缕‘银白色杂质’,以及你能从自身挖掘出的、关于那天的所有情绪残留,作为血肉。”
“重现当时场景?”
“不止。”沈逾明的眼神亮得惊人,“我们要创造一个‘双向解码梦境’。你的编织机连接我们两个人,共享同一个梦境场景。你在梦中扮演当时的你,我在梦中扮演当时的我。但我们携带现在的意识——我是观测者,也是体验者;你是编织者,也是被观测的变量。”
他顿了顿。
“在梦的绝对沉浸中,在排除了现实干扰的‘实验环境’里,也许我们能绕过意识的防御,直接触及核心。”
苏雨感到脊椎窜上一股寒意,以及无法否认的吸引力。
这太疯狂了。梦境共享是高度禁忌,极易造成意识混淆和人格边界溶解。更不用说,主动进入一个充满未知情绪漩涡的过去场景。
但沈逾明说得对。这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
而她,在内心深处,那个被专业外壳包裹的角落,也渴望知道。
渴望知道那句话。
渴望知道,当年那个在晚风里与她激烈争论的、空洞又专注的年轻人,究竟在她心里投下了什么样的石子,激起了这持续七年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命名的涟漪。
“风险极高。”她陈述事实。
“我知道。我已签署补充协议,接受一切可能的心理后果。”沈逾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上面有他新鲜签下的名字,笔迹凌厉,“你呢,苏雨?你敢不敢,为自己的‘银白色暗河’,做一次彻底的溯源?”
他用了“敢不敢”。
苏雨看着他伸过来的笔,和那份协议。
窗外的天色渐暗,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个被点亮的、孤立的梦境。
她接过笔。
指尖冰凉,但握笔的力道很稳。
在沈逾明名字旁边,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感到胸口那道锈迹,不再只是灼热。
它开始跳动。
像一颗沉睡已久、终于被敲击的,银白色的心脏。
“时间?”她问,放下笔。
“明晚。”沈逾明收起协议,眼神在她签名的笔迹上停顿了一瞬,“你需要时间准备情绪素材。我也需要调整设备,确保双向梦境链接的稳定性。”
“好。”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个顶级的理性主义者,决定用最极端感性的方式,闯入彼此最隐秘的认知禁区。
沈逾明离开后,苏雨独自站在工作室中央。
她缓缓抬手,按在自己左胸上方,那个共鸣刺痛的位置。
那里,银白色的锈迹之下,是否真的沉睡着七年前某个夜晚,一杯起泡酒,一阵晚风,和一句未被听清的话?
而沈逾明那始终空荡的“状态Ω”,是否就是这句话丢失后,在他们各自世界里,留下的对称的、等待填充的负形?
明晚。
梦境将不再是单方面的编织与体验。
它将是一场双向的、危险而迷人的,解码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