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裁缝与她的无梦顾客》疏星见

5、观测者偏差

　　七天后的下午，沈逾明提前五分钟出现在“织梦坊”门口。他手里除了笔记本电脑，还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银灰色金属手提箱，大小如词典，边缘有精密的卡扣与散热孔。

　　苏雨从里间走出，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亚麻长衫，头发松松挽起，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新设备？”她目光扫过箱子。

　　“自研的便携式多导生理记录仪，梦境模式α。”沈逾明打开卡扣，里面是精简的银色主体、蝉翼般的传感器，以及一副镜腿嵌有微型摄像头的黑框眼镜。“采样率是市面产品的三倍，专门优化了REM睡眠期信号去噪。用于实时监测编织过程中的生理反馈，尤其是‘状态Ω’和‘共鸣现象’的时间锁定位。”

　　他的语气平静专业，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透过镜片看向苏雨时，带着一种新的、专注的穿透力。

　　苏雨感到胸口那银白色的锈迹轻微悸动了一下。“可以。但不能干扰编织频率。”

　　“已写好光学隔离接口协议，零电磁干扰。”他递来数据卡，指尖与她相触时，苏雨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腕脉搏的加速。

　　她转身借插卡动作掩饰失态：“今天深化‘冲突性情绪’模块。从‘愤怒与压抑’开始，记忆编号32：十五岁物理竞赛，你指出教练方法漏洞却被当众批评‘傲慢’，课后独自将三种替代解法写满黑板。”

　　沈逾明躺下，自己贴好传感器。“情绪标签：理性的胜利，与对权威低效的不满。”

　　“但你的粉笔断了三次，当晚胃部持续不适。”苏雨的声音像手术刀，“那是被压抑的愤怒，以及愤怒攻击自身导致的躯体化。”

　　沈逾明沉默。监测屏幕上，他的心率曲线出现一个陡峭的上升峰。

　　苏雨开始引导他回想细节：教练的表情、同学的眼神、粉笔断裂的震颤、胃部的闷痛。就在这时，她眼前的编织界面角落弹出一个来自沈逾明设备的半透明数据窗口，其中一条波形图标注着【微表情-眉间肌群活动度】。此刻，那条曲线正随着她的引导同步攀升。

　　他不仅在记录生理反应，还在实时分析自己的面部微表情，将情绪体验拆解成肌肉电流信号。

　　苏雨压下寒意，将“淤塞的愤怒”纤维注入。梦境构建：黄昏的教室，少年背对众人用力书写，每一次粉笔撞击黑板都伴随胃部抽搐的幻痛。

　　沈逾明的身体绷紧了。眉间肌活动度显示极高强度，心率加快，皮电飙升。但他没有声音，没有挣扎，在沉默中全然地承受着这股被唤醒的、十五岁少年的愤怒。

　　然而，意外发生在另一维度。

　　就在愤怒抵达峰值时，沈逾明眼镜的摄像头捕捉到了苏雨此刻的面部——她正屏息凝视屏幕，嘴唇不自觉地抿紧，眼中流露出专注之外的……一丝不忍。

　　这个微表情被实时传输分析，情绪识别算法将其归类为：【表情编码F3（关切/同情），置信度87%】。

　　分析结果，竟与“愤怒峰值”的生理数据包合并，通过本应只读的反馈链路，意外涌入了沈逾明佩戴的、与梦境编织机相连的神经贴片。

　　于是，在沈逾明沉浸于少年愤怒与胃痛的灼烧感时，一股异质的、温凉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关切”信号，像冰水滴入沸油，突兀地闯入他的情绪场。

　　“！”

　　沈逾明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睛骤然睁开。

　　“停下。”他声音沙哑。

　　苏雨立刻中止编织：“生理过载？”

　　沈逾明坐起身，摘下眼镜，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锐利。“不是过载。是干扰。”他看向苏雨，“刚才，愤怒峰值后1.7秒，我接收到一个外源性情绪信号。温暖，柔和，指向明确，与我的内在状态完全相悖。它打断了情绪沉浸。”

　　苏雨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编织机。”沈逾明指向银色手提箱，“是我的观测设备。它捕捉到了你的面部表情，情绪识别算法将其归类为‘关切’，然后，这个数据通过神经反馈贴片，意外地回传给了我。”

　　空气凝固。

　　苏雨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微表情分析结果：关切/同情，置信度87%】，感到冰冷的尴尬与更深的慌乱。

　　“系统错误。反馈链路应只读，不应写入。我会修复。”沈逾明快速说道，但目光未移，“不过，这个‘错误数据’本身……很有趣。”

　　他顿了顿。

　　“苏女士，你对我产生‘关切’。在专业的梦境编织过程中，这是否符合伦理守则？或者，这是否意味着，我在你眼中，不仅仅是一个‘无梦的实验对象’？”

　　问题直接如解剖刀。

　　苏雨感到胸口的锈迹灼热起来。她深吸气，维持镇定：“任何有同理心的从业者，面对客户体验高强度负面情绪时，都会产生本能关切。这与对象无关，与情境有关。你的设备捕捉到的，只是我的职业反射。”

　　“职业反射……”沈逾明重复，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然后低头看数据，“但根据我的模型，‘本能关切’与‘职业性同情’在颧大肌活动模式和视线停留时长上有细微差异。刚才的数据特征，更接近前者。”

　　他抬起眼。

　　“当然，我的模型可能还不够完善。需要更多样本才能确认。”

　　这句话像台阶，也像更深的陷阱。

　　苏雨知道，不能再让他继续“观测”下去了。“今天的编织到此为止。”她关掉主屏幕，声音带上冷意，“你的设备故障导致了不可控干扰，影响数据有效性。我们需要暂停，直到你解决这个技术问题。”

　　沈逾明看了她两秒，点头：“合理。”他拆卸设备，动作精准但稍慢。

　　“关于‘状态Ω’，”他忽然开口，没有抬头，“我做了独立分析。发现一个时间巧合。”

　　苏雨心头一紧。

　　“编号47记忆片段发生在七年前十月。而我查阅公开资料显示，同期本市大学城附近，举办过一场‘认知科学前沿’研讨会。”沈逾明拉上金属箱拉链，发出“咔哒”轻响，“参会者名单里，有当时在读哲学硕士的……你的名字。”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却极重。

　　“苏女士，我们七年前，是否曾在某个‘阳台’，有过短暂交集？而那个未说完的句子，是否……原本是对我说的？”

　　苏雨站在原地，感觉地面微微倾斜。

　　窗外的光斜照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无所遁形。

　　她看着沈逾明那双终于映出清晰追问的眼睛，知道某个被时间尘封的谜底，正在他 relentless 的逻辑推导下，缓缓浮出水面。

　　而她，似乎也站在了真相边缘。

　　被迫地。

　　被他，也被她自己那条泄露的、银白色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