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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核桃酪 ...

  •   蝉声在午后的暑气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沉沉地罩着洛阳桥。连海风都变得黏滞,吹到人脸上,带着一股咸腥的闷热。码头上卸货的号子声都显得有气无力,石板路反射着白花花的光,晃得人眼晕。

      穗娘小食里,却弥漫着一股温润醇厚的甜香。不是糕点出炉的暖腻,也非糖水的直白,而是一种坚果与谷物慢火细磨后交融的、沉稳馥郁的香气,莫名给人一种踏实感。

      穗穗正站在灶台边,守着一口小砂锅,用长柄木勺缓缓搅动。锅里是浓稠的、近似奶茶色的糊羹,随着搅拌泛起细密均匀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微响。这是核桃酪,一道费工费时的传统甜羹。前日韩岳送来一大袋新收的山核桃,颗颗饱满,她便起了心思。

      核桃需先入慢火细细烘烤,激发出油脂与香气,再去衣——这是一道极考验耐心的工序,需用热水浸泡后,逐一剥去那层微苦的褐色薄衣,只留洁白脆嫩的核桃仁。再将这桃仁与泡发的上好糯米一同,在小石臼里反复研磨,直至成为细腻柔滑的浆液,过筛滤去粗渣。最后将这核桃糯米浆注入锅中,加适量清水与冰糖,以文火耐心熬煮,不断搅拌,防止粘底,直至汤汁渐渐收浓,变得稠滑光亮,核桃的油脂香、糯米的谷物香与冰糖的清甜完全融为一体。

      这香气醇厚却不腻人,在这闷热的午后,竟奇异地带来一种沉静的安抚感。阿娘说,核桃补脑,糯米养胃,最是温润滋补。

      午后客少,苏娘子在柜台后打着盹,水生和安哥儿在后院阴凉处清洗木盆。穗穗专注着手里的木勺,感受着锅底传来的均匀热力,与核桃酪逐渐变得粘稠的阻力。这份专注,让她暂时忘却了近日隐隐浮上心头的些许不安——关于秦子逸,关于那些码头闲话里零碎的旧事纷争。

      正搅动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人影有些仓促地迈了进来,带进一股热气。

      穗穗抬眼,是秦子逸。与往日从容翩然的形象不同,他今日穿了身半旧的深灰色布袍,质地普通,与他平日的绫罗绸缎相去甚远。发髻梳得也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被汗湿,贴在额角。脸上虽仍努力维持着惯常的笑意,但那弧度却有些僵硬,眼底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倦色,甚至……一丝极力压制的惊惶?他进门时,目光飞快地扫过店内,尤其在门口和临街的窗户处多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才转向灶台后的穗穗。

      “林姑娘。”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气息稍促。

      “秦公子。”穗穗如常招呼,手下搅拌的动作未停,心下却已留意到他的异常。她放下木勺,盖上砂锅盖子,转为小火慢煨。“今日想吃些什么?有新熬的核桃酪,要不要尝尝?”

      “核桃酪?”秦子逸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就来一碗这个。”他说着,脚步略显急促地走向最里侧、背靠墙壁、能看清店门和大部分店堂的那个角落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既隐蔽,又便于观察。

      穗穗盛出一碗温热的核桃酪。乳白色的羹体稠滑光亮,表面泛着核桃油脂润泽的光,热气携着醇厚的甜香袅袅升起。她撒上几粒烘香的松子仁作为点缀,这才端过去。

      “秦公子,小心烫。”

      “多谢。”秦子逸接过,触手是温热的瓷壁,那温度似乎让他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了一毫。他拿起瓷勺,舀起一勺,那稠滑的羹体挂着勺边,缓缓流淌。送入口中,核桃浓郁的油脂香气与糯米的清甜细腻瞬间充满口腔,温润熨帖,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某些焦躁的褶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惶似乎被这温热的甜润压下去些许。

      他吃得很快,但并不粗鲁,一勺接一勺,仿佛急于用这实在的食物填补什么,或汲取某种力量。一碗很快见底,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

      穗穗没有立刻去收碗,而是转身提来小炉上一直温着的茶壶,为他续了半盏清茶。“公子慢用。”

      秦子逸端起茶杯,手似乎微微有些抖,他用力握紧,借喝茶的动作掩饰过去。他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侧耳倾听,似乎在捕捉街面上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午后的小街相对安静,只有远处码头的喧嚣隐约传来,更显得店内的空气有些凝滞。

      “林姑娘,”秦子逸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目光仍看着窗外,“这核桃酪……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老太君最疼我,每到冬日,总让小厨房熬这个,说是读书耗神,补一补。”他的语气带着追忆,却又有些飘忽,“老太君去得早,后来……就很少再吃到这个味道了。”

      他忽然提起家常,语气里那份刻意维持的轻松下,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穗穗静静听着,没有接话,只是拿起抹布,擦拭着旁边早已干净的桌子。

      秦子逸转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被牢牢封住。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近乎苦涩的笑:“有时候觉得,这人世间,还是这些最简单吃食的滋味最靠得住。不像人心,也不像生意……”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含在喉咙里,低不可闻。但穗穗还是听到了。生意……果然与秦家的海上营生有关么?

      他不再说下去,从怀中摸出几个铜钱放在桌上,站起身。“味道很好,多谢。”他顿了顿,目光与穗穗平静的眼眸相遇,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沉静的接纳,仿佛无论他带来何种纷扰,这方寸灶台依旧会提供一碗温热的羹汤。这平静,奇异地让他心头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一分。

      他低声道:“近日……码头那边不太清净,姑娘晚间早些打烊,门户留心。” 这提醒比往日任何一次都更直接,也更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再次谨慎地环顾店内,尤其侧耳听了听后院与门口的动静,这才迈步走向店门。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在门内阴影处略站了站,视线飞快地扫过街面,确认无异后,才迅速闪身而出,脚步加快,朝着与秦家宅院相反的方向——码头货栈区深处匆匆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小巷拐角。

      穗穗走到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晒得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秦子逸那身灰扑扑的旧衣,仓促警惕的姿态,含糊而沉重的提醒,以及最后那句关于“生意”的未尽之言,都像一块块拼图,拼凑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他正在躲避什么,且这麻烦,与他家的生意紧密相关,甚至可能危及自身。

      她想起韩岳带回的山核桃,坚硬的外壳下,是脆弱而香醇的果仁。秦子逸看似洒脱不羁、交友广阔的外表下,此刻暴露出的,是否也是类似的境遇?

      她回到灶台边,砂锅里的核桃酪还在微微翻滚,香气绵绵不绝。她重新拿起长勺,缓缓搅动。温火慢熬,方能成就这般醇厚滋味。而外间的风雨急浪,或许也需一份沉静的心力,方能应对。

      她将秦子逸用过的碗勺洗净。碗底似乎粘了点极细微的、不属于食物或茶水的深色污渍,像是……某种植物的汁液?或是泥渍?她用水冲去,并未深究。

      窗外,洛阳桥上车马依旧,市声如常。但这平静的市井画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如同海港夏季常见的、骤然而至的雷雨前,那令人窒息的闷热与低垂的乌云。

      穗穗盖好核桃酪的砂锅,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清凉的井水,慢慢净手。水珠顺着手腕滑落,带走一丝黏腻。

      无论如何,她得护好这间小店,护好阿娘、苏婶子和孩子们。至于秦子逸的警告,她记下了。夜幕降临后,她会仔细检查门户,也会提醒水生和安哥儿莫要在外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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