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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处 ...

  •   录制先导片的日子,天阴得像块旧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芍藤在节目组的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毫无特色的街景,打了个哈欠。周姐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复述着注意事项,从“微笑要自然”到“别聊太深奥”,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水,嗡嗡作响。

      车子越开越偏,渐渐驶离了繁华城区,开进一片看起来像是旧工业区改造的艺术园区。低矮的红砖厂房爬满枯藤,巨大的金属管道沉默地蜿蜒,空气里有种尘埃和铁锈混合的味道。芍藤混沌的脑子,似乎因为这股气息,清醒了一丝。

      “到了,芍藤老师。”工作人员递来一个眼罩,“按流程,您需要这个。”

      芍藤接过,黑色的绸缎,触手冰凉。她没多问,干脆地蒙住了眼睛。瞬间,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被放大。她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听见周姐下车时的高跟鞋声,还有远处模糊的、像是某种机械运转的低沉嗡鸣。车门打开,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更重的、陈旧的尘埃味。有人扶着她下车,引导她向前走。

      脚下的地面先是柏油路,然后是略有凹凸不平的砖石,最后变成了某种……木质的地板?空旷的回声变大了。空气里的尘埃味里,混进了一丝更微妙的气息——是旧木头、发霉的布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油脂和金属混合的气味。芍藤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是剧场。或者至少,是一个曾经用来表演的巨大空间。这气味,这空旷感,她太熟悉了。摄影棚,剧院后台,废弃的礼堂……她曾在无数类似的地方,把自己交付给不同的灵魂。报春为什么选这里?

      引导停了下来。她能感觉到不止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镜头。还有不远处,另一个人的呼吸,很轻,很稳,存在感却不容忽视。

      “可以了,芍藤老师,请取下眼罩。”

      芍藤抬手,扯下眼罩。光线并不刺眼,是昏沉沉的,来自高处几扇蒙尘的气窗。她眨了眨眼,视线适应了昏暗。

      果然是一个废弃的小剧场,或者说,是某个旧工厂厂房改造的实验性演出空间。观众席的椅子残破不全,堆在角落。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略高于地面的圆形木质舞台,油漆剥落,露出原木的颜色。穹顶很高,交错着生锈的钢架。最引人注目的是舞台后方,悬挂着一些陈旧的、看不出用途的金属框架和垂下的、积满灰尘的厚重帷幔。

      而报春,就站在舞台边缘。

      她今天没穿西装,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衫和黑色长裤,衬得身形更加清瘦挺拔。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放松,正微微仰头看着穹顶的某处。昏黄的光线从高窗斜斜落下,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线条,沉静,专注,与这荒芜破败的背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像一个在此地守候了百年的幽灵,终于等到了来客。

      听见动静,她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芍藤身上。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她只是很平静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引起轻微的回响:“来了。这里很安静,适合说话。”

      芍藤没接话,她慢慢走上前,踏上那木质舞台,脚下发出轻微的、空洞的咯吱声。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废弃的布景、陈旧的设备,最后落回报春脸上。“报总选的地方,很有……想法。”她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微哑,听不出情绪。

      “不喜欢?”报春问,走了几步,来到舞台中央,与她隔着几步的距离。

      “无所谓喜不喜欢。”芍藤走到舞台中央,原地转了个圈,黑色的裙摆划开一点弧度。她抬头看向高高的、蛛网密结的穹顶,那里悬挂着一些奇特的金属装置。“只是好奇。这里……不像约会的地方。”

      “约会应该是什么样子?”报春走到舞台一侧,那里有个老旧的、布满灰尘的控制台,上面有几个摇杆和按钮,漆面斑驳。“烛光晚餐?旋转木马?”她伸出手指,轻轻拂去控制台表面的浮灰,动作随意,像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至少不该是……”芍藤的话没说完。她看见报春的手指,落在了其中一个红色的按钮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控制台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一阵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机械嗡鸣声响起,带着年久失修的滞涩感。舞台上方的几个金属装置,开始缓慢地转动,发出吱呀的声音。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那些装置的缝隙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起初是几片,然后是几十片,上百片。

      白色,轻薄,在昏黄的光线里,旋转,翻飞,缓缓降落。

      是假雪。某种泡沫或者塑料制成的,仿真雪花。

      它们无声地落在破败的木质舞台上,落在芍藤的头发上,肩膀上,也落在几步之外,报春的发梢和肩头。

      芍藤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不是寒冷。是幻觉。是无数嘈杂的声音、破碎的画面、冰冷的触感,如同潮水般轰然涌入。不是《撒雪成焰》片场里那种人造的、可控的风雪,而是更原始、更蛮荒、更刺骨的冰冷,混合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混合着某种遥远而凄厉的风声,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挣脱的绝望。

      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前不再是废弃的剧场,而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白。她看不见报春,看不见镜头,看不见任何现实的存在。只有雪,只有冷,只有从脚底蔓延上来、要将她血液都冻结的寒意。她无意识地抱紧了手臂,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喉咙发紧,想发出声音,却只逸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流摩擦的声音。

      “芍藤?”

      报春的声音传来,隔着厚厚的雪幕,模糊不清。

      芍藤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那声音刺穿。她想后退,脚下却像生了根。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融化,带来冰凉的湿意,像眼泪。

      “芍藤。”

      声音更近了。不是温柔的问询,而是清晰的、带着某种力度的呼唤。

      芍藤涣散的瞳孔,挣扎着想要聚焦。她看见一个身影,穿透纷纷扬扬的白色,朝她走来。是报春。她的脸在雪花后面,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牢牢地锁定了她。

      然后,肩膀传来不容抗拒的力道。

      报春的双手用力地、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按住了她的肩膀。那力道很大,大到让她感到疼痛,但也像两个沉重的锚,将她从急速下坠的冰冷幻觉里,猛地拽住。

      “看着我!”

      报春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石头砸进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她的脸离得很近,芍藤能看清她眼中倒映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个真正的、迷失在风雪里的游魂。

      “这里没有火,” 报春一字一句,声音近乎严厉,却又奇异地穿透了芍藤耳中呼啸的幻听,“只有我。”

      火。

      这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芍藤混沌的意识。

      她怎么会知道“火”?剧本里没有这个词,刚才的对话里没有。那只是她自己脑海中,在片场无数次沉入那个角色时,反复咀嚼、用以对抗无边寒冷的意象——雪原上,那微弱摇曳的、即将熄灭的、唯一的火。

      焦距猛地聚拢。幻听的雪风声骤然消失,冰冷的触感褪去,只剩下肩膀上那双手掌传来的、温热而真实的压力。芍藤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报春,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急切,还有那深处一丝……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恐惧的东西。

      那不是导演安排的效果,不是营业的演技,不是任何商业的算计。

      那是真实的。和她刚才沉入的幻觉一样,是剥离了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真实。

      混乱的潮水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清明,带着被侵入、被窥破的愤怒,和一丝更深处、更隐秘的……被理解的震颤。

      芍藤没有试图挣脱肩膀上的钳制。相反,她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刚从梦魇中挣脱的沙哑,却像一把薄而利的冰刃,直直刺向报春:

      “你怎么知道……”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字,“……‘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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