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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领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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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奖那夜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传来的噪音,终于在芍藤回到她那间小小公寓时,被彻底隔绝。她甩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墨绿旗袍的盘扣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慢慢解开,丝绸布料滑落肩头,堆在脚边,像一滩沉寂的、深色的水。
奖杯被随手放在凌乱的茶几上,旁边是散落的药瓶、写满混乱字句的剧本草稿,以及一个干涸的咖啡杯。冰冷的金属奖杯边缘,折射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斑,显得有些滑稽。
“影后……”芍藤喃喃,舌尖滚过这两个字,品不出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荒诞。她走到窗边,没有开灯,点燃一支细长的烟。烟雾缭绕中,她看见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头发有些乱,眼妆晕开些许,眼神空茫。颁奖典礼上那些面孔又浮现——评委公式化的微笑,同行掩不住的讶异与探究,记者毫不掩饰的质疑。他们不懂。他们只想知道“内幕”,想知道一个“神经病”凭什么。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不断亮起,是经纪人周姐发来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语音方阵。
“芍藤,恭喜!好几个本子递过来了!”
“百花奖效应出来了,虽然争议大,但热度是实打实的。”
“对了,报春总那边的私人晚宴,明晚八点,云顶花园。礼服我给你准备好了,明天下午三点我带造型师过去。”
“这次机会难得,报总刚接手公司,这是她第一次正式露面,去的都是核心资源和人物,你……”
芍藤按熄了烟,没回。她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排排影碟和书籍的脊背,最后停在一张没有封套的光盘上。那是《撒雪成焰》的导演粗剪版,比上映版本更长,更破碎,更……私人。她把它推进播放器,却没有打开电视,只是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在黑暗里听。
声音流泻出来:风雪呼啸,火焰噼啪,还有她自己那时而嘶哑时而呢喃的台词。她记得每一场戏。记得雪粒打在脸上针扎似的疼,记得赤脚踩在积雪上最初刺骨后来麻木的感觉,记得那场独舞——导演说要“用身体烧穿冬天”,她跳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脚趾冻得失去知觉,摄影机停了,她还在一圈、一圈、一圈地旋转,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像个……真正的疯子。
电影里,女主角在雪地里对着虚空说话。现实中,她在片场也常常如此。工作人员起初吓到,后来习以为常,再后来,私下里“那个神经病”的称呼不胫而走。她不在乎。她需要那样。只有彻底滑进那个世界,那些声音、画面、情绪才会变得真切,才能被她抓住,呈现出来。
手机又亮了一下。不是周姐。是一个没有存名字、但芍藤记得的号码。前经纪人。消息只有两个字:“恭喜。”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芍藤盯着那两个字,胃里泛起一阵冰冷的恶心。恭喜?恭喜她终于有了点“价值”,所以当初的骚扰、暗示、威胁,都成了可以“一笑泯恩仇”的前尘往事?她直接拉黑了号码,动作干脆利落。六亲不认?如果“亲”是指这些只想从她身上榨取利益、甚至想啃噬她骨血的人,那她认了。
她换掉他时,几乎众叛亲离。公司施压,朋友劝和,说他“有资源”、“人脉广”、“只是一时糊涂”。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一时糊涂”的夜晚,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手试图探进她衣服时,她心里升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片冰冷的、毁灭性的愤怒。她抄起手边的水晶烟灰缸,没有砸向他,而是狠狠砸碎了他身后那面装饰着公司Logo的镜子。
巨响之后,碎片四溅。他愕然僵住。她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滚出去。你被解雇了。”
后来,官司打得很艰难。对方反咬一口,说她精神不稳定,臆想,忘恩负义。证据不足,最终不了了之。但“疯子”、“难搞”、“六亲不认”的标签,却死死焊在了她身上。
也好。她扯了扯嘴角。标签让人保持距离。而距离,是她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屏幕暗下去,房间重归黑暗。只有电影原声里,风雪声一阵紧过一阵。
同一片夜空下,城市另一端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报春静静站着。她刚结束一个跨洋视频会议,屏幕冷光在她脸上残留的淡影还未完全褪去。屋里只开了一盏阅读灯,光线严格控制在书桌范围,其他地方沉在一种有序的昏暗里。一切都井井有条,从书架上按颜色和高度排列的书,到茶几上角度精确的遥控器,再到她身上一丝不苟的丝绸睡袍。
但她的太阳穴在微微跳动。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悸痛,正从颅骨深处慢慢蔓延开来。
又来了。
她走到吧台边,倒了一小杯冰水,慢慢喝下。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指尖,冰凉暂时压下了些许不适。但没用。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走回卧室,躺下,关闭所有光源。黑暗并非慰藉,而是通道。
睡意如潮水般漫上,然后迅速变得冰冷、粘稠。
又是那片雪原。无边无际的白,吞噬一切声音。风像刀子,卷着雪粒,刮在脸上。不,不是脸上。是意识里。她能“感觉”到那种冷,刺入骨髓的冷,但看不到自己。视野是摇晃的,低矮的,仿佛濒死之人倒卧在地的视角。
前方有火光。很小,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像是随时会熄灭。她想靠近,身体却沉重得无法动弹。寒冷从四肢末端开始蔓延,向上侵蚀。她知道,当那股寒冷抵达心脏,一切就结束了。
每次都是这样。相同的雪原,相同的寒冷,相同的、无力挽回的死亡进程。但今晚,似乎有些不同。
火光的方向,似乎有一个……人影?在动?看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结冰的毛玻璃。但那身影在动,以一种奇异的、仿佛在抵抗风雪又仿佛与风雪共舞的姿态。
她想看清。挣扎着,试图抬起不存在的“头”。风雪更急了,几乎要将那微弱的光和人影彻底淹没。就在视线即将被苍白吞没的前一瞬,她仿佛听到了一点声音——不是风声,是某种……哼唱?呜咽?或是两者皆是。很短促,随即消散。
然后,是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报春猛地睁开眼睛。
呼吸平稳,心率在瞬间飙升后迅速被意志力强行压回正常范围。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原子钟:凌晨三点十七分。和往常一样。这场死亡体验,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她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温暖的黄光亮起,驱散梦魇残留的寒意。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和最后瞬间瞥见的、火光前舞动的人影,却顽固地停留在意识表层。
她下床,赤脚走到客厅,没有开大灯,径直走向占据一整面墙的嵌入式屏幕。手指在遥控器上操作了几下,调出了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标题是《撒雪成焰》。
她按下播放,但没有看画面。她坐进沙发,双臂环抱住自己,闭上了眼睛。只是听。
风雪声。火焰声。脚步声。还有,那个女人——芍藤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梦呓。
这部电影,她第一次看是在收购意向初步达成后的尽职调查期间。助理整理了公司旗下所有重要资产和项目的资料,包括这部票房惨淡、口碑两极、但刚刚为旗下一位争议艺人带来影后殊荣的文艺片。她习惯性地在深夜处理这些“非核心”信息,原本只想快进浏览。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镜头。
荒芜的雪原中央,女人赤着脚,身上的单衣破旧,长发凌乱,在风雪中缓缓起舞。没有音乐,只有风嚎。动作起初是僵硬的,被寒冷禁锢,然后一点点挣脱,变得扭曲,激烈,充满绝望的生机,仿佛要用这具血肉之躯点燃整片冰原。镜头推进,给到女人的脸——不是芍藤平时那张清冷甚至有些空洞的脸,而是被某种极致的情绪点燃,痛苦与欢愉交织,癫狂与清醒并存。她的嘴唇在动,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报春按了暂停。
她呼吸停滞,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不是比喻。是生理性的冰冷,从脊椎窜上头顶。
这个画面。这个角度。这片雪原的质感。女人起舞时某个侧身的弧度,甚至她脸上那种濒死般的炽烈表情……
与她夜夜重复的噩梦,重合了。
不是相似。是细节上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致。噩梦是模糊的、感觉先行的。而电影,将那些感觉变成了无比清晰的视觉符号。
她关掉视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商业天才的大脑高速运转,分析各种可能性:巧合?潜意识投射?还是某种无法用现有逻辑解释的……关联?
理性告诉她,前者概率最大。但内心深处,某种更古老、更直觉的东西在嘶吼:不对。这不是巧合。
收购“星灿传媒”的决策,在那天夜里发生了微妙而决定性的偏移。从一项评估中的常规资本操作,变成了一件她必须亲自掌控、深入其中的事情。她需要靠近那个源头,那个名叫芍藤的、不可控的变量。
晚宴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样本”。
芍藤本人比荧幕上更瘦,裹在那件旧旗袍里,像一枝即将折断的墨竹。眼神是散的,焦点不定的,仿佛灵魂的一部分永远飘在别处。但那偶尔凝住的瞬间,眼底的光锐利得惊人。她与周遭的浮华格格不入,不是故作清高,而是一种彻底的、近乎无礼的疏离。
报春主动上前。她闻到了芍藤身上极淡的烟味,还有另一种味道——像是旧书,又像是冷却的灰烬。她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演练过,却依旧觉得不合时宜的话:“雪天没有蝴蝶……可那场舞里,有蝴蝶烧烬的味道。”
芍藤的反应很有趣。不是困惑,不是惊讶,而是一种瞬间的、本能的紧绷,像动物嗅到了危险。虽然她很快掩饰过去,但报春捕捉到了。这个反应,比任何言语肯定都更让报春确信——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现实的、隐秘的链接。
所以,有了恋综的提议。一个合乎逻辑的、能将两人紧密捆绑在公众视野下,便于她持续观察、测试、甚至……“实验”的完美场合。至于外界怎么想,粉丝如何崩溃,商业考量如何——在解开这个困扰她多年、甚至可能关乎她存在本质的谜题面前,都不重要。
手机屏幕亮起,是助理发来的明日行程确认,其中一条高亮:《心动轨迹》项目启动会,上午十点,公司一号会议室。与艺人芍藤的初次“合作意向沟通”安排在启动会后,上午十一点,她的办公室。
报春回复:“收到。确保芍藤老师准时出席。另外,沟通时,我需要绝对隐私。”
“明白,报总。”
放下手机,报春重新看向窗外。城市灯光璀璨如星河,却照不进她眼底深处的沉沉雾霭。芍藤。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一个活在角色碎片里的影后,一个被世界指认为疯子的女人。
你会是我噩梦的答案吗?
还是说,你会带来更深、更无法预料的风雪?
芍藤踏进“星灿传媒”大楼顶层办公室时,是上午十点零五分。她迟到了五分钟,但步履悠闲,仿佛只是路过。周姐跟在她身后半步,表情是极力克制的焦虑,不断小声提醒:“少说话,多听,报总问什么答什么,别跑神,别……”
芍藤“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今天穿了件宽大的黑色针织衫,牛仔裤,头发松松挽着,素颜,只涂了点润唇膏。与这栋光洁明亮、充满精英气息的大楼,以及眼前这扇厚重的胡桃木门,都格格不入。
周姐上前敲门,得到允许后推开。
办公室极大,视野极好,一整面落地窗将城市天际线尽收眼底。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色调是灰、白、原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个人物品,冷清得像高级酒店的样板间,或者……手术室。
报春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文件。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丝质衬衫,搭配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裤,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听到声音,她抬起头。
“报总,芍藤来了。”周姐忙说。
“请坐。”报春的声音平稳,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芍藤身上,快速扫过,没有停留,也没有对芍藤的随意穿着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合上文件夹,对周姐说:“周经纪,你先去忙吧。我和芍藤老师单独聊聊。”
周姐欲言又止,看了看芍藤,又看了看报春,最终还是点点头,带上门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很安静,能听到中央空调细微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