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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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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光峰的清晨,总是比别处来得更晚一些。
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光,唯有那漫天飞雪反射着微弱的白芒,透过大殿的窗棂,洒下一地清冷的碎玉。
楚摇光醒来的时候,石桌上的那一壶云雾茶早已凉透。
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睡着。到了化神期这个境界,睡眠早已不是刚需。但这具身体里那个只有二十岁的现代灵魂,却依然保留着对黑夜的某种本能依赖。只有在闭上眼假寐的时候,她才能短暂地从那股仿佛亘古不变的、漠然的神性中抽离出来,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呼。”
楚摇光缓缓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视线所及之处,大殿内空旷寂寥,那盏燃了一夜的月光石已经黯淡下去。
偏厅里很安静,楚摇光下意识地释放神识,想要探查一下陆清霜的状况。然而神识刚一触及偏厅的门口,她便收了回来。
不必探查。因为她听到了极轻、极有规律的摩擦声。
“沙、沙、沙。”
那是扫帚划过石阶的声音。
楚摇光起身,推开厚重的殿门。夹杂着雪沫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宽大的紫袍猎猎作响。她微微眯起眼,看向殿前的广场。
风雪中,一道单薄的白色身影正拿着一把普通的竹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积雪。
她并没有穿着昨日那件为了御寒而披上的厚重大氅,而是换回了那身利落的白色弟子服。即使是在做着洒扫这种粗活,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动作标准得仿佛手里拿的不是扫帚,而是一柄剑。
每一扫,力道均匀,积雪被整齐地堆在一旁。甚至连扫过的石阶纹路,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强迫症。楚摇光脑海里冒出这个词,随即又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欣赏所取代——这是原身这具身体对于秩序的本能好感。
但这具身体的欣赏是冷的,而楚摇光的心却是软的。
傻不傻啊。身体都难受成那样了,不在屋里养着,跑出来扫什么雪?这摇光峰几百年没人扫也没见塌了。
楚摇光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叫她停下。
就在这时,护山大阵的边缘,突然泛起了一层柔和却浩大的灵力涟漪。
并没有攻击性,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那是经过通报后的正式拜访。
楚摇光眼神微凝,抬眼望向山门方向。能在太虚宗内不触动警报直接叩门的,只有一个人。
“师叔。”
正在扫雪的陆清霜显然也感应到了。她停下动作,转身看向楚摇光,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是掌门师尊。”
她虽然答应留下来,但彻夜未归,且并未向师尊报备,这于礼不合。更何况,她深知掌门对摇光师叔的看重,若是让师尊觉得自己打扰了师叔清修……
“慌什么。”
楚摇光看出了她的局促。那种淡漠的情绪再次如潮水般涌上,将楚摇光心底那一点微弱的慌乱抚平。她负手而立,神色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这里是摇光峰。”
“只要我不点头,谁来了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话音刚落,一道温润的青光便破开风雪,落在殿前广场上。
光芒散去,显露出一名老者的身形。他须发皆白,身着一袭朴素的青灰色道袍,手里并没有拿什么法器,只捏着一串看似普通的木质念珠。面容清篯,眼神慈和,看着不像是一宗之主,倒像是个凡间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太虚宗掌门,玄微真人。
“摇光。”
玄微真人刚一落地,目光便越过风雪,落在了站在殿门口的紫衣女子身上。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并没有身为掌门的威严,反而带着几分长兄如父的关切与……小心翼翼。
“师兄。”
楚摇光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原身的记忆告诉她,这位师兄是对原身最好的人。当年原身性格孤僻,行事乖张,若非玄微一力护持,恐怕早就成了修真界的公敌。
玄微真人见她气色尚可,并未有走火入魔的征兆,那颗悬了一夜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随即,他的目光转动,落在了不远处那个拿着扫帚、神色恭谨的白衣弟子身上。
看着陆清霜那苍白的脸色,以及在寒风中微微发红的指尖,玄微真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弟子清霜,拜见师尊。” 陆清霜放下扫帚,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上。
“起来吧。”
玄微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压力,“清霜,你身为首席弟子,彻夜未归,清静峰的传讯符积压如山。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你向来稳重,怎的也如此不知轻重?”
这话虽是责问,但语气里更多的却是担忧。他是看着陆清霜长大的,深知这个徒弟的性子。若非那是她不可抗拒的原因,她绝不会荒废宗务。
陆清霜低垂着头,正要告罪。
“是我扣下了她。”
楚摇光淡漠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这对师徒的对话。
玄微真人一愣,转头看向自家师妹:“摇光?”
“昨日我看她修炼出了岔子,经脉淤堵,若不及时疏通,这棵好苗子怕是就要废了。”
楚摇光漫不经心地走下台阶,站在陆清霜身前,无声地替她挡去了大部分风雪,也挡住了掌门审视的目光。
“师兄也知道,我那混沌诀最善吞噬梳理。一时技痒,便拿她练了练手。怎么,师兄是心疼徒弟,怕我把她玩坏了?”
这番话,说得极其狂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偏偏这就是“摇光真君”该有的语气。
玄微真人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丝讶异的喜色。
“你……肯指点晚辈了?”
要知道,这位师妹对宗门事务不闻不问,更别提教导弟子。如今竟然主动出手救治晚辈?
“闲来无事罢了。”楚摇光别过脸,不想看那老头一脸“孩子终于懂事了”的欣慰表情,那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欺骗空巢老人。
“只是……”
玄微真人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清霜身上,语气变得有些凝重,“清霜毕竟是首徒,宗门上下诸多事务需她决断。且她修行的太上忘情剑讲究清净自守,长期滞留你这摇光峰……”
“师尊。”
一直沉默的陆清霜突然开口了。
她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勉强,只有一片坦然的坚定。
“昨日师叔出手,替弟子拔除了体内积压多年的隐患。弟子……受益匪浅。”
她没有提魔种,也没有提暖玉,只是巧妙地用隐患二字带过。
“师叔说,弟子的经脉受损严重,需以摇光峰的特殊灵气温养,配合师叔的独门法门,方能痊愈。”
陆清霜再次叩首,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为了宗门未来计,弟子恳请师尊恩准,允弟子在摇光峰暂住一段时日,随侍师叔左右。”
“宗门事务,弟子会在摇光峰处理,绝不耽误。”
这个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大师姐,撒起谎来,竟然比自己还要顺畅。只是这谎言背后的小心翼翼,让人心疼。
玄微真人沉默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徒弟,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淡漠的师妹。
作为一宗之主,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某种他不知道的秘密。但作为师兄和师父,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好的变化。
师妹不再孤僻,徒弟得到了救治。这似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罢了。”
良久,玄微真人轻叹一声,手中的念珠转动了一圈。
“既然摇光愿意费心,那便是你的造化。”
他上前一步,虚扶起陆清霜,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的小玉瓶,递给楚摇光。
“摇光,这是药王谷新炼制的清心丹,对压制你体内的躁动有奇效。你……还是要缓着些你那过于跳跃的修炼进度。”
他深深地看了楚摇光一眼,语重心长,“清霜这孩子性子倔,身子骨也不比你当年。你若是拿她试招,切记……手下留情。”
楚摇光接过玉瓶,指尖微颤,这哪里是担心她玩坏徒弟,分明是担心她自己走火入魔,原身何其有幸,有这样一位师兄。
“知道了。” 楚摇光将玉瓶收入袖中,声音难得软了几分,“啰嗦。”
玄微真人笑了笑,也不介意她的态度。他又叮嘱了陆清霜几句关于宗务的安排,这才重新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风雪之中。
……
随着掌门的离去,压在摇光峰顶的那股无形威压终于消散。
陆清霜站在原地,看着师尊消失的方向,紧绷的脊背微微松懈下来,却并没有立刻动弹。
她在等。等身后那个人开口。
刚才那一幕,无疑是将她彻底绑在了摇光峰这艘船上。她在师尊面前撒了谎,从此以后,她与这位师叔,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还站着干什么?”
楚摇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却少了之前的冷硬。
“不冷吗?”
陆清霜回过神,转过身,对上楚摇光的视线。风雪中,那位师叔正拿着刚才掌门给的玉瓶把玩,眼神却落在她那双被冻得通红的手上。
“弟子……不冷。”陆清霜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子里。
“撒谎成性。”
楚摇光嗤笑一声,转身向殿内走去。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并未回头,只是随手向后抛来一样东西。
“接着。”
陆清霜慌忙伸手接住。入手温润,带着一股淡淡的暖意。
是一块玉简。
“这是摇光峰的禁制令牌。”
楚摇光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既要留下来,就别像外人一样天天让人通报。”
“偏厅冷,自己去库房找那个红泥小火炉生上。若是冻坏了,我可不想还要分神给你治风寒。”
陆清霜握着那块玉简,站在原地怔了许久。玉简上还残留着楚摇光的体温,与这漫天风雪格格不入。
这就是……被接纳了吗?
不是作为太虚宗的首席,不是作为必须完美的标杆。而是作为一个需要被治病的病人,一个可以在这里暂时卸下面具的共犯。
陆清霜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块并不算贵重、却沉甸甸的玉简。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倒映着玉简上流转的紫色光晕,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色。
“是。”
她轻声应道。哪怕那个人已经走进了大殿,听不见这声回应。
陆清霜收好玉简,重新拿起扫帚,只是这一次,她扫雪的动作不再那样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