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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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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贺令娴醒来时,人倒在地上,面朝墙壁,手脚都被粗绳捆住。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还在客栈里,还是到了何处的人间地狱,只知道她如身置火炉,身体燥热不已,生出细密的痒意。
“唔......唔......”她嘴里塞着布帛,呼叫不得,身上的火却越烧越旺。
不仅是热,从发顶到足底爆发着痒意,极痒,简直是如同万蚁过境,“唔——”她不住扭动、像搁浅的鱼那样拼死挣扎,可她四肢受缚,碰都碰不到,唯有勉强前后微动,哪怕是蹭到一点,都觉似激流窜过,随后又迸发出更剧烈裹挟痛意的痒,她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痛还是痒。
眼前的视线开始发花,连房门开启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几层稻草,变得模糊又遥远。
“哎呦,赵娘子,你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前脚收了个南边来的黄花大闺女,正准备向您报喜,不曾想您后脚就来,真是巧他爹打巧他哥——巧上加巧。我就说今早个怎么有喜鹊落在门楣,原来是赵娘子上门哩。”
贺令娴朦朦胧胧似乎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女声,嘴里沾血的布帛也被取出。
“就你这张嘴最会说,赶紧的,先瞧瞧货,成色好的话,少不了你王婆的。”另一道略显娇媚的女声响起。
王婆半蹲下来,一手抓起贺令娴的头发,举高她的头颅,怼向前,笑盈盈地说:“这南边的闺女长得雌雄莫辨,可男可女,水灵灵的,王孙贵子最喜欢这款。”
疼痛压过痒意,贺令娴被迫仰着头,睁眼看向赵娘子。
面容肿胀,眼红浴血,还有满脖子的红点,吓得赵娘子后退连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你、说、说这、这是上哪来的?”
王婆一瞧赵娘子,这反应不对啊,侧脸看向贺令娴,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立马用力将贺令娴往边上推,准备拔腿奔向赵娘子。
“停、停、停。你在那,别过来。”赵娘子往门口一窜,一手死死捂着口鼻,一手指着王婆,喝令王婆定住在贺令娴身边。
南边来的。
红肿、发疹。
这人怎么跟传言中的瘟疫一个样!
赵娘子惶恐地看着,这地上半死不活、红肿不堪的样子跟她从江南赴考的恩客说的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又想起坊间秘闻,这个瘟疫传染性极高,先是高热,然后皮肤红肿,起红疹,红疹变成水泡,最后皮肤溃烂而死,死得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极其惨烈。
南方水灾后,暴发了瘟疫,死伤无数,官府为了防止瘟疫蔓延,派出官兵将发病的村子团团围住,一旦控制不住,就朝村子放火,熊熊火势吞噬了整个村庄,连只鸟都逃不出。
越想越害怕,伸出去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咬合,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声音凄厉地朝王婆大吼大叫:“瘟疫!这他娘的是瘟疫。王婆你要害死我。”说完就直奔大门。
瘟疫。
王婆惊得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茫然看向贺令娴,脑袋一片空白,嘴里喃喃着:“她早上来得时候还好好的,身上啥都没有”。
怎么会是瘟疫,那是会死人的瘟疫。
一旦被官府得知她家里有瘟疫,她家被官府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即刻抹杀,无一人能活着走出家门口。
感到侧身一重,不知贺令娴何时爬到她身边,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王婆正欲手脚并用逃离这里,却见贺令娴冷不防地快速从她头上夺走刚打造的金钗,随即猛扎自己的大腿,再用力抽出。
光亮的金钗染上鲜血,沿着钗体滴落。
事出突然,王婆被贺令娴这一操作震惊得不知所措,呆立原地。
紧咬牙龈,吞天的痒意几乎烧毁贺令娴,金钗插入大腿的痛意才让她勉强挽回理智,胸口快速起伏,仰着头抽气,一张嘴,血就从嘴角流下,“咳咳,赵娘子一嚷嚷我得了瘟疫,你觉得你还能活着?嘶——”
痛意消减,痒意占据上风,迫不得已,贺令娴举起金钗猛得插入大腿,插得比第一次更深,抽出,“呃,没有瘟疫,我发物作祟,只有我好了,你才能活着。赶紧给我找大夫。”冷汗从皮肤层层冒出,打湿脸颊边上的碎发。
王婆惊慌未定,如同溺水之人拽到救命稻草,用力掐着贺令娴的肩膀,前后摇晃,眼珠子欲夺眶而出,似哭若笑,说:“真的?真的不是瘟疫。”
贺令娴四肢开始脱力,双眼涣散,意识逐渐模糊,手里金钗快要从手中脱落。
不行,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么死去。
力气已经不多了,金钗一滑,斜插入大腿,被绑的双手再也抓不住金钗,无力垂下,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也感觉不到痒意。
贺令娴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说:“不是,你再不找大夫,我就真的死了。”死死盯着王婆的眼睛,“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我会在下面等着你。”
说完,两眼一黑,贺令娴不省人事。
王婆见此,奋力摇动贺令娴,只见她如同滑溜溜的面条,直往下滑落,急忙腾出一只手拍打她的背部,贺令娴却毫无反应,不由得急喊:“醒醒,你别死啊,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我不能死。”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探她鼻息,气流浅快微弱,又沿下摸脖子上的脉搏,脉搏细速微动,时有时无。
没死,还活着。对了,要去请大夫。赶紧去请大夫。
王婆终于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连忙跑出去请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贺令娴一夜浮浮沉沉,一度高热惊厥,王婆进进出出换了好几次降温擦汗的毛巾,累得伏在茶桌上睡过去。
天色暗沉,纸钱盘旋在空中,一座带着草籽的新坟立在潮湿的土地上,带着白色孝帽跪在墓碑前。
这是贺令娴不知道多少次梦到她娘出殡的情景。
睁开双眼,她躺在床上,这次没有粗绳绑住手脚,也没有布帛塞进嘴里。
贺令娴原先还当自己会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一个他乡陌生人的家中。
身上的高热退去,头还有点晕,但不碍事,她从地上支起上半身,掀开被子,只见脚腕手腕都磨破了几层皮,大腿上有几个窟窿,血肉模糊,干涸的血迹与黑褐色的裤子融合在一起。
扶着墙壁,她从地上站立起来,脚步虚浮,走得还算稳,身体状况比她预测的好一些。
高热烧干了她的身子,嘴里干巴巴的,上下唇黏合无缝,一扯动嘴角,干裂唇角渗出血,借出血液的湿润,才能张开嘴巴。
房间弥漫着一股药草的味道,沿着气味,贺令娴发现气味的来源是正在熬煮的草药。
伸手取下药壶,药草熬得刚好,再晚一点就敖干,她将药汁从壶中倒出,看着黑色粘稠的汁液,白气缕缕升腾,又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王婆,冷笑一声。
回想路上种种,这一切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车队从她恳求那会就盯上了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独自投奔远在异地的亲戚,这不就是送上门的鸭子,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不吃就罪过。
她好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她技不如人,道行太浅。
一路上乔装打扮,跟随众人低调做事,表现得平平无奇,当好藏在树林中的一片绿叶,路上前防万防,提心吊胆,却不曾想人心险恶,人家早就设下陷阱,就等她安心走进去,这让她怎么防。
从一开头就是必死的局,整个车队陪着他们这些螳螂一起演戏,耐心演了一路,演到螳螂们放下警惕。
再说怎么说这些,都已经为时已晚,多想无益。
眼下的局面,怎么破局才是重中之重。
贺令娴深思了一下,目前就有两个目标:一是养好身体;二是卖个好去处。
身体是一切行动的前提,没有强健的体魄,她所有的想法和目标都无法执行。
至于卖个好去处,她被车队卖了,所有能证明她是良民的凭证,包括她的路引,都没有了,恐怕车队的人还趁着她昏迷替她签字画押写下卖身契。她现在的身份是奴隶,新鲜出炉的奴隶。
王婆自然不会是她被卖的终点,只是个中间人,本想将她卖给开妓院的赵娘子。若不是她突然发病,她此时或许就在妓院的床上陪客,再遇上喜欢玩些花样的,她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得给自己挑个好买家。
她之所以会发病,仔细回想,最有嫌疑的是倒地时塞在她嘴里的布帛。她从小吃不了桂圆,碰都不能碰,一碰就发病,但只要远离桂圆,她的病情立马减轻。这次发病如此严重,她也是头一次遇到。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弱点,只有她和她娘知道,现在她娘死了,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不对,还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应该说她猜到她的秘密,还没来得及验证。
那就是面前酣睡的王婆。
伸手取来墨黑的药汁,一口气全喝下去,药汁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大腿结块的伤口因站立而绽开,传来阵痛。贺令娴无声笑起来。
她还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