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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卷三·第14章 暗网圈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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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室的灯,永远比外面亮。
外面天灰着,屋里屏幕一排排亮得刺眼,像一群不肯合眼的东西。主机风扇低鸣,咖啡杯和方便面桶摊在桌上,电线从桌板下面钻出来,缠成一团。
“他三天没上线了。”
小杨盯着屏幕,一边裹着那件军大衣,一边嚼饼干,“极昼聊天室里,‘Y’的头像一直灰着。YYDS那几个马甲也没动静。”
“正常。”温止看着另一块屏,“该缩就缩。”
她坐在最里面那张桌边,笔记本上同时开着三个窗口:极昼的实时聊天、派对案原始记录、以及一份刚跑完的日志分析。
“但他不是消失。”小杨抬手点了点另一个图表,“他只是换了地方。”
图表上,是一串看起来毫无意义的IP地址和时间戳,最后在某一个段落上突然扎成一团。
“这是这几天从极昼频道流出的活跃IP。”小杨说,“前面几跳在国外转了一圈,最后一跳——”
他敲了几下键盘,把那一段放大:“落在本市一个写字楼的办公网。”
“写字楼很多。”裴征靠在门口,“哪个?”
“XX软件园,B栋。”小杨说,“某家科技公司的办公内网。”
“名字?”
“安卓科技。”
这个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放在一堆公司名录里,一眼看过去就淹没了。
“你确定不是误判?”沈听澜问。
她站在门边,没坐下,左肩上那条固定带被外套遮着,只能从她刻意不用左手这一点看得出伤还没好透。
“小心一点总没错。”她说。
“极昼服务器最后一跳一直在往那里挪。”
小杨切换到另一个窗口:“这是安卓科技办公网在夜间的流量图。”
“白天正常,晚上九点到凌晨两点,有一个固定终端,每晚都在访问几个相同的暗网节点,频率和极昼聊天室刷新的频率高度重合。”
“这个终端的MAC地址对应哪台机器?”温止问。
“安卓科技四楼开发部,工位编号46号。”小杨翻了翻记录,“使用人——马骁。”
“白天工牌刷卡记录、晚上加班记录都对得上。”
他按下键盘,调用出那家公司的内网监控截图。一格一格小框里,是许多办公桌,灰白墙壁,电脑屏幕。镜头拉近第四排最后一个工位——
一个个子不高的男生,穿着格子衬衫,头发微乱,戴着耳机,对着两个屏幕轮流打字。桌上放着一个泡面碗,旁边有一只灰色猫的桌面摆件。
“看着像普通码农。”裴征说,“你要不是告诉我是极昼那帮人的IP落在他这,我只会觉得他在赶项目。”
“多数时间,他就是在赶项目。”温止说。
“剩下那点时间,他在帮人卖药。”
“你们缉毒总队这活儿,”小杨感叹,“现在要抓的贩子,平时上班打卡都比我们准时。”
“谁让你当年没学写代码。”裴征拍了拍他,“学了现在也是嫌疑对象。”
“行动?”沈听澜看向桌前那张打印好的安卓科技平面图。
“今晚。”
“员工加班习惯?”
“安卓这家公司最近在做一个大项目,据说要上市。”小杨说,“开发部很多人都在熬夜。”
“马骁几乎天天在公司待到十一点之后。”
“那就在他不愿意走的地方找他。”
沈听澜按了一下耳机:“市局那边协调好了吗?”
“写字楼管理方同意配合。”刑侦队长在另一头回复,“楼里摄像头布局图已经发你邮箱。”
“楼里其他公司不必知道具体案由。”
“我们只说‘联合检查网安隐患’。”
“尽量少惊动人。”
“好。”她说。
·
晚上九点半,XX软件园。
下班高峰早过了,园区里零星几盏办公室灯还亮着,偶尔有人拎着电脑包匆匆从大堂跑向停车场,脚步里都是一天的疲惫。
安卓科技在B栋四楼,电梯门一开,一行人就被一面写满“激情”“奋斗”的企业文化墙迎面糊了一脸。墙上还贴着一个“年度优秀员工”的大头照,下面写着几句套话。
“你说我们要是查到这人头上,他会不会觉得冤。”裴征小声,“‘我只是加了几个夜班’。”
“冤不冤让他在法庭上说。”沈听澜说。
“我们只负责问,他晚上干的,算不算‘别的班’。”
四楼的走廊光线偏冷,办公室的玻璃门一间一间排着。有些屋子里已经熄灯,有几间还亮着,里面能看见有人窝在电脑前,屏幕映着脸,眼睛都发了酸。
“安卓在这一侧。”刑侦队长指了指前面,“门口有招牌。”
安卓科技的Logo挂在门边,玻璃门后面是开放式办公区,一排排工位靠着墙摆着,开发部、测试部、产品部用小小的牌子区分。
里面还挺热闹。
几个穿卫衣、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凑在一起看什么,桌上摆满了外卖盒子和咖啡杯。角落里一只真猫正趴在窗台上打瞌睡,尾巴偶尔轻轻甩一下。
“马骁。”刑侦队长瞄了一眼工位编号,“第四排最后一个。”
那人正缩在椅子里,眼睛盯着左边屏幕,上面开着一堆代码窗口,右边屏幕则是一个调试界面。耳机挂在脖子上,脚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地踩地。
“他旁边还有两个人。”裴征说,“抓的时候别吓到别人。”
“你这是替他们HR操心。”沈听澜说。
“HR操不操心无所谓,别给以后的人留下阴影。”
“以后看到敲代码就想到极乐,”他叹,“这行业要失业一半。”
“就位。”
几个人分散开,在走廊尽头和楼梯口站好位置。
沈听澜抬手,把工牌摘下来塞进兜里,只留下腰上那一截枪套的轮廓,被外套遮得严严实实。她推开门,仿佛只是某个来做例行网安检查的普通领导。
“找谁?”前台小姑娘从电脑后探出头,眼睛里带着上班族惯有的困意。
“找你们IT负责人。”刑侦队长出示了一个模糊的“联合检查证件”,“配合做个例行安全排查。”
“哇,这么正式?”前台愣了愣,又很快把视线收回去,“马工!有检查!”
马骁抬头,眼睛里先是茫然了半秒,随后大概是“检查”这个词触动了什么职业本能,他下意识按了键盘快捷键,右边那块屏幕的窗口被迅速切回了IDE界面。
那动作快得很,眼睛不看键盘,说明这一套已经熟练。
“反应挺快。”站在门口的一名缉毒队员小声说。
“程序员都怕检查。”另一个补了一句,“不管是代码还是别的。”
沈听澜走到他工位前,目光扫了一眼桌上——一堆技术书,一点零食包装,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鼠标垫上印着一只睡得翻白眼的猫。
“马骁?”她问。
“……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抓了抓自己的衣角,“我是。”
“市局这边做个例行网安检查。”她说,“有点问题需要你配合了解。”
她没有直接说“暗网”“极昼”,只是把那几个字压在舌根下。
“我电脑里有公司的代码。”他下意识道,“你们……不会看那些吧?”
“我们对你们的业务没兴趣。”裴征笑,“我们只对某些‘不该出现在办公网里的东西’感兴趣。”
“什么东西?”
“等会儿到下面再说。”沈听澜看了一眼他的耳机,“先把这个摘了。”
她的语气不重,但那句“到下面再说”里藏着一点不容拒绝的力度。
马骁看了看她腰间若隐若现的那个轮廓,喉结动了一下,老老实实把耳机拿下来放在桌上。
“我……可以发个消息请个假么?”他问,“我们这周在做提测。”
“你请的是哪种假?”裴征说,“病假、事假,还是拘留假?”
他这句玩笑话说完,几个年轻同事眼神都慌了一下,原本凑在一起看屏幕的人不约而同往旁边挪。
“你们氛围太吓人。”前台小姑娘小声嘟囔,“就不能说清楚点。”
“我们查的是网安隐患。”刑侦队长给她看了一眼证件,“和你们个人无关。”
“现在呢,”他看向马骁,“麻烦你配合一下。”
·
写字楼楼下的地下停车场,混着机油味和一点潮气。
马骁被带到一辆车旁,手腕暂时没上铐,只是被一个队员稳稳按在肩上。
“你们到底——”他忍不住开口,“问什么?”
“就问一件事。”沈听澜打开车门,“你有没有用公司内网做过‘兼职’。”
“什么兼职?”
“帮人搭个梯子。”裴征说,“让他们从你们墙上翻到另一个世界。”
那一瞬间,马骁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眼白在灯光下多了一点,手指条件反射地捏紧。
真正怕的人,不是听见“警察”两个字才变脸,而是听见一个他以为你不知道的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别开眼,“我就是个写代码的。”
“你写的都是干净代码?”
“我们这儿是正经公司。”他声音有点发紧,“你们不能凭空污蔑。”
“我们不凭空。”沈听澜说,“技术已经帮我们画了一份很漂亮的图。”
“上面有一条线,从你工位那台机器,一直画到极昼聊天室。”
“你要是觉得那条线不关你的事,”她看着他,“可以在审讯室里慢慢跟我们算。”
马骁终于闭了闭眼,像是某个绷着的地方断了一根线。
“我……只是帮人挂了几个服务。”他声音低下来,“域名不是我注册的。”
“那是谁?”
“都是昵称。”他苦笑了一下,“你们这年头,抓网民,还要抓ID。”
“你在极昼叫什么?”
马骁沉默了几秒,嘴唇动了动:“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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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灯白得刺眼。
马骁坐在椅子上,双手被铐在桌下那圈金属环上,外套被脱掉,露出里面那件有点起球的格子衬衫。
桌上的记录纸已经写了半页:姓名、年龄、职业、家庭情况。
“父母做什么?”审讯员问。
“一个退休,一个……在小饭馆帮忙。”
“知道你平时在这边干什么?”
“知道我写程序。”他笑了一下,笑容发僵,“不知道写的是哪一种。”
“你这几年收入不错。”另一名审讯员说,“银行卡流水我们看了。”
“这部分工资。”他指了指那几条,“这部分奖金。”
“那这几条?”审讯员的笔点在另一栏上,“时间不固定,数额不小。”
“来自几个看不出来业务的个人账号。”
“这……”他脸色微变,“是我在外面帮人做外包。”
“做什么外包?”
“搭服务器,写点脚本。”
“搭去哪里?”
“国外。”
“国外哪里?”
“……我不记得。”
“你记不记得,是一回事。”沈听澜在一旁开口,“服务器记得。”
“你在极昼里用Y这个ID,至少活跃了一年。”
“帮人筛客、帮人转发链接、帮人拉群。”
“你觉得你只是‘搭个服务器’?”
“我……没碰过货。”马骁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种“想抓住什么”的急,“所有东西都在网上。”
“我只是在键盘前打字。”
“你打出来的字,”裴征说,“有人会变成命。”
“你现在坐在这儿,是不是也只觉得‘网警终于找上门了’?”
“你知道昨天那个高档公寓死的人,聊天室记录里也有你的ID?”
马骁一愣,嘴唇动了动:“那是他们……自己乱吃。”
“那你为什么不劝?”
“我劝他,他就不买吗?”
“我不劝,他至少还会找我买。”
“这两种里,”他笑得有点惨,“我只能选一种对我比较‘安全’的。”
这句话说得不算光彩,却有一种赤裸裸的真实。
有时候,恶不需要多复杂的动机,只需要一句“对我没那么危险”。
“你上游呢?”沈听澜问,“货从哪儿来?”
“我只认识一个人。”他偏开视线,“在城里做医生。”
“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在群里叫‘陈’。”
“陈什么?”
“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的真名?”
“知道他有好几个。”
马骁叹了口气:“你们要是真抓得到他,也轮不到我来这儿坐着。”
“这话什么意思?”审讯员皱眉。
“他的货不缺买家,也不缺人替他扛。”
“我只是……众多‘中间’之一。”
“你们这次找到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铐,“说明别的地方的‘梯子’也断了一截。”
“他会换一个。”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不是对他。”
“是对这行。”
他这句“对这行有信心”,听上去冷得让人不舒服。
“你要真觉得自己只是这个系统里最不起眼那颗螺丝,”沈听澜说,“你可以继续这样讲。”
“法庭上也可以这样讲。”
“但你最好知道一件事——”
“在这条线上,一颗螺丝崩掉了,有时候整条线都得停车。”
“你今天要是选择说清楚一点,”她停了一下,“至少有机会让那条线慢一点再发动。”
马骁抬头,看着她。
“你们抓人抓这么多年,”他低声说,“真的觉得断一条线,世界就会干净一点?”
“我不觉得世界会干净。”她回答,“我只觉得某一道门,会暂时关上一下。”
“有人来敲门时,会吃闭门羹。”
“这段时间里,”她说,“有人能多撑一阵。”
“撑着活着?”他苦笑了一下,“你们的词,听起来真像某个节目的标题。”
“我不做节目。”她说。
“我只做笔录。”
对话到这里,已经说不出什么“哲理”了。
屋里的灯依旧白得刺眼。书上的条文不会因为他们刚才聊了这几句就改变,只会在最后一页冷静落下几行字:
【被告人马骁,在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违法犯罪的情况下,提供技术支持,情节严重,应当以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追究刑事责任。】
法律的语言是没有情绪的。情绪留给了这些坐在桌子两边的人。
·
审讯结束,夜已经很深。
走出那间灯光过亮的屋子,走廊里的灯反而显得柔和一些。
裴征靠在墙边,打了个哈欠:“这人……挺典型。”
“典型到可怕。”
“可怕在哪儿?”
“可怕在他随时可以换一份简历。”裴征说,“把极昼那段删了,只留‘五年开发经验’。”
“下一家公司一样会要。”
“你今晚要是没去四楼,他可能明天就去参加一个技术分享会,讲怎么优化服务器访问速度。”
“你也可以说——”沈听澜走到窗边,手插在口袋里,“可怕在我们之前没人盯他。”
“我们总以为毒贩长在街口。”
“现在他们长在写字楼。”
她看着对面的那片黑压压的楼群,只有零星几扇窗还亮着。
那些亮着的窗户里,有人在为明天的PPT苦恼,有人在算贷款,有人在敲代码,有人在聊天室里发一条简短的“+1”。
“案子像河。”她心里默默想,“水不会挑地方流。”
“只要有低处,它就会往那边去。”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某一段河面扔一块石头。”
“石头砸下去,浪花会很快归于平静。”
“但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水改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