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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2-夹层里的乌托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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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假期,西奥多·诺特在安全屋的生活已自成一套规律。阅读、研究基础治疗魔法、整理伊丽丝留下的庞杂书籍以消磨时间,也为了理解这位庇护者深不可测的头脑。这一天,他决定整理书架最里侧、靠近墙角的那几排厚重而冷门的魔法理论典籍。
当他抽出一本《魔法结构底层原理:跨界能量流变论》——一本枯燥到令人发指的大部头时,书脊传来不同寻常的轻微“咔哒”声。书页间似乎夹着比普通书签厚重得多的东西。他小心地将书完全打开。
不是书签。
是一沓边缘微微卷起、纸张已经泛黄的魔法部制式报告纸。大约有七八张,被一根朴素但结实的深色细绳松松地系着。纸张本身带着多次折叠又展开的痕迹,边角磨损,墨水的颜色也已褪成一种暗淡的蓝黑。
西奥多的动作停顿了。一种强烈的、侵入他人最私密领域的预感让他几乎想立刻合上书,将其放回原处。但好奇心,以及某种更深沉的、想要拼凑完整这幅复杂图景的冲动,驱使着他的手指解开了细绳。
字迹跃入眼帘。飞扬、潦草、充满力度,几乎要冲破规整的报告纸格子,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不容忽视的鲜活与……躁动。
是男人的笔迹。
开头没有称谓,直接切入,仿佛是一场持续对话的片段:
“见鬼的傲罗培训手册!我宁可去研究十个不可饶恕咒的反咒!老头子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框进他那套‘正义’的模具里?可笑。今天居然在交通司走廊瞥见你了,还是那身灰扑扑的袍子,你就不能穿点有颜色的?虽然比你旁边那个像粉□□的实习生强一万倍。”
西奥多心跳微微加速。他快速扫过前面的内容。写信人——身份已呼之欲出,抱怨着被父亲强行塞进魔法部傲罗办公室实习的憋闷,毫不掩饰对父亲那套做派的厌恶,夹杂着对当时魔法部官僚作风的犀利嘲讽。接着,笔锋一转,用更加狂热和确信的语气谈论起“更伟大的力量”和“即将到来的变革”,显然是指伏地魔的理念。然后,又是对她穿衣品味的调侃,甚至具体到某天她戴的一条“像抹布一样”的围巾。
琐碎,跳跃,充满鲜明的个人情绪。这是一个年轻、骄傲、愤怒、才华横溢且正在迅速滑向黑暗的灵魂,在最无所顾忌的私人记录。
翻过一页,笔迹忽然变得不同了。仍然是那个人的字,但努力克制着狂放,试图写得工整一些,却因此透出一种笨拙的、近乎羞涩的紧张:
“在翻倒巷老卡戎那里看到一对很特别的银胚,纹路像古魔文的变体。我订了,让他照我的草图改。他说要一个月。……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大概……不太符合你那些‘实用至上’的标准。”
没有明说是什么,但结合后来的一切,答案不言而喻。
接着,是一段关于茶叶的描述,提到一种“香气古怪但后味很足”的混合茶,还写了几样他觉得“她可能会觉得有趣”的小玩意儿——一枚会随着天气变色的窥镜(迷你且无害版),一本关于麻瓜机械原理的古怪小册子——“虽然我觉得他们蠢透了,但这东西的逻辑有点意思”。
然后,毫无预兆地,这沓报告纸的核心部分展开了。
笔迹重新变得洋洋洒洒,甚至有些龙飞凤舞,充满了想象力和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他开始描述一个“地方”。不是具体的地址,而是一个空间,一个家。
“书架必须顶到天花板,要那种深色实木的,承重得好,不然放不下你那些砖头一样的书。我的可以放旁边矮柜,反正我没那么多废话连篇的大部头。”
“窗户要朝东。早上阳光能照进来,虽然你可能嫌亮,但总比一直阴沉沉的好。可以装厚点的帘子,你躲太阳的时候拉上。”
“床……不能太小。吵架了——你肯定会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理论跟我吵,总不能真让我睡沙发。但也不用太大,显得空。就……比单人宽,比双人窄点,正好。” 旁边甚至有个极其潦草的长方形草图,标注着大概尺寸。
细节越来越多,琐碎到惊人:壁炉的石材要某种特定的、不易染灰的哑光面;地毯的颜色不能太浅——“容易脏”,也不能太花哨——“看着眼晕”;窗帘和床品的颜色搭配——他居然认真考虑了好几种方案,还各自写了优缺点,虽然评价非常主观且毒舌……
他甚至画了几张更加具体的、堪称幼稚的家具草图——一张书桌的侧视图,强调要留有足够的暗格;一个魔药材料柜的分层设计,甚至还有一个形状古怪的、被他标注为“放杂七杂八实验废料、但可能有用”的架子。
在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甚至有些婆婆妈妈的畅想段落之间,他又会冷不丁地插入几句欲盖弥彰的话:“反正现在训练报告写得我想吐,随便想想。” 或者 “这些无聊细节只是逻辑推演,证明任何计划都需要考虑周全。”
信的最后一页,笔迹恢复了最初的张扬得意,甚至能想象出他写时脸上那种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这封信我藏好了。就夹在你绝对想不到会去碰的、最无聊的那本书里。等哪天……
(这里有墨水点,像是笔尖悬停犹豫)
等哪天真有那么一天,你点了头,我就把这玩意翻出来,吓你一跳。看你还能不能绷着那张永远没表情的脸。想想就有趣。”
签名都没有。仿佛这是一份理所当然会被特定之人解读的密件。
西奥多拿着这沓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纸张,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书房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泛黄的纸页上。那些飞扬的、羞涩的、兴奋的、故作轻松的字迹,那些关于书架、窗户、床铺尺寸、壁炉石材、地毯颜色的琐碎絮语,那些隐藏在毒舌调侃下的关切,以及最后那个孩子气的、关于“吓一跳”的幻想……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严丝合缝。
安全屋里,那不合她口味的异香茶叶,那风格突兀的花哨领带和饰品,那过于温馨的装修基调,那张“比单人宽,比双人窄”的床,那些充沛到过分的魔药储备可能对应的“实验废料”架,那根强大而固执的二手魔杖所代表的另一个灵魂……甚至这整个屋子的存在本身。
这不是一个冰冷的、功能性的安全屋。
这是一个被具体实现出来的、笨拙的梦。
一个由某个早已魂飞魄散的疯狂少年,在魔法部的报告纸上偷偷绘就的、关于两人未来的、充满琐碎细节与炽热期望的乌托邦蓝图。
而她,伊丽丝·沃伦,读到了这封藏在“最无聊书里”的信。在漫长的岁月里,在经历了背叛、死亡、战争与无尽的灰色周旋后,她一点一点地,沉默地,将这纸上的狂想,变成了一个真实的空间。
她买了他觉得她会喜欢的茶叶——虽然她自己不喝,留下了那些不符合她品味的衣物饰品——作为他曾存在的印记,按照他描述的样式和尺寸布置了这个“家”。她将这里构筑成一个堡垒,一个或许在疯狂计划中最坏的打算里,能为两人预留的退路,一个……本应迎接男主人的庇护所。
但他从未能走进来。
西奥多轻轻抚过信纸上那些因多次翻阅而格外柔软的折痕,那些褪色的墨迹。她一定看过很多次。在决定建造这里时,在一点点添置物品时,或许,在后来漫长孤独的岁月里。
他将信纸按照原样叠好,系回细绳,放回那本厚重的原理书中,将书推回书架深处。动作轻柔,仿佛在安置一个易碎的、来自过去的幽灵。
他转过身,再次环顾这个此刻庇护着他的安全屋。目光所及之处,书架、窗户、床铺、壁炉……每一件物品,似乎都镀上了一层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含义。
这里不再仅仅是一个藏身之所。它是一个爱情的遗骸,一个未启用的诺言,一个由生者固执地为死者搭建的、永远等不到另一位主人的“家”。而他,西奥多·诺特,一个蓝眼睛的后来者,暂时栖居在这个由他人炽热梦想和深沉遗憾构筑的空间里。
寂静在书房中弥漫。窗外,伦敦的夜色一如既往。
西奥多走到那张尺寸特别的床边坐下,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他仿佛能看见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眼神固执飞扬,一个神情平静莫测——正在为壁炉的颜色或书架的高度,进行着一场永远不会再有的、激烈的低声争论。
然后,一切重归寂静。只有安全屋的防护魔法,在无声地运转,守护着这个从未迎来它预定结局的、悲伤而温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