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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狮魂.初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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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果站在暮色里手里捏着那张表格。她换了一身衣服——简单的碎花连衣裙头发放下来了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洗得干干净净没有颜料,只有被夕阳染红的双颊。
她的眼睛很亮,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澄澈得能倒映出整个世界。
“我还能进组吗?”她问。
李勤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动作太急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但他没管,只是看着萍果看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能。”
他说声音有点哑。“当然能。”
萍果笑了,那笑容让李勤想起很多年前——她站在校门口对他挥手喊着:“李勤!快点!公交要赶不上了!”
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的暖金色。
她把手里的表格放在桌上,表格已经填好了。字迹清秀工整在“应聘职位”那一栏写着:女主角。
“什么时候开工?”她问。
李勤深吸一口气捡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专业的导演:“等准备好手头工作,就能开工。”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橘红。大院里的灯陆续亮起昏黄的灯光,在暮色里晕开像一幅温暖的水彩画。
萍果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李勤。”
“嗯?”
“欢迎回家。”说完她挥挥手,身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李勤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熄灭的烟,扔进垃圾桶。收拾好摊位,把那张填好的表格小心地放进文件夹里,像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远处传来小罗的喊声:“李导!收工了!吃饭了!”
“来了。”李勤应了一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萍果离开的方向,转身朝着录影棚的灯光走去。
夜色温柔地笼罩了这座小镇,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像谁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碎钻。
而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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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节那天,弧溱镇格外热闹。
家家户户摆出佳肴美味,小孩成群结队跟着大人去大院看杂耍舞狮。
但今年的狮头却出了问题——黄师傅年纪大了,原本每年都要请的老狮王,今年也因为世道不景气,文化节气氛一年不如一年,黄师傅打算放弃这次机会,等新春大年再让得力弟子好好舞动一番。
萍果和外婆坐在大院听到这个消息,都表示遗憾。黄大师不来,其他文化师傅也渐渐没落了,今年好像少了很多节日气氛。
正当大家接受这个事实时,忽然一头红狮扎眼出场。
那狮子带着绣球从大院角落开始舞动,逐渐到达场地中央随着节奏踩着节拍。狮身翻滚跳跃,狮头高昂低,伏动作行云流水气势磅礴。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都以为是黄大师改变主意登台了。
直到谢幕时舞狮人脱下头套——露出一头金发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是李勤。
人群瞬间安静了,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那是李勤吧?刚刚那个狮子头!”
“没想到李勤出了城,还没忘本啊!传统手艺练得这么好!”
“是呀!他可是黄大师的孙子,肯定不能忘了看家本领。”
“只是这好好的手艺荒废了,这不是让黄大师寒心吗?”
议论声中李勤抹了把脸上的汗,朝人群挥手致意。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后落在萍果身上。隔着人群他们遥遥对视了几秒,李勤嘴角勾起一个笑,转身离开。
萍果坐在原地,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也会舞狮吗?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她小声问外婆。
外婆眯着眼笑:“他爷爷是镇上最好的舞狮师傅。那孩子小时候天天在爷爷身边打转,后来……后来就进城了。”
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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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影棚里李勤和罗竣福正在看样片。
“你想面试女主角?”李勤左手盖上右手背,正面对而坐的萍果,两人的眼里更多的不是火花的摩擦,而是欣慰的目光,幸好你想通了。
“嗯。”萍果的外套还系在腰间,上面还缠着一圈黑色的颜料,她刚低头瞧估计回去要用漂白水洗了。
录影棚里多得是闲聊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个或半个演员,萍果被带进来到坐下,都没看见有几个演员,对了也就一个坐在李勤旁边帮着审讯她的男演员,叫不上名字,是真的不知道他是演员。
罗竣福披着皮夹克外套,侧脸的下颌线弧度都能戳伤她的程度,问:“有演戏的经验吗?”他的眼神分明看人低一等。
萍果摇头着实的说“没有,但我有看过部分爱情电影。”她看上李勤的脸,心想还是面宽厚肩看着人舒服。
罗竣福不太知道对面这两人的关系,也就接着问“比如呢?”
“《泰坦尼克号》《赎罪》《罗马假日》……”她早年跟着外婆,热衷于看闻名海外的悲情灾难片,还有人为破坏的不得安生片。
罗竣福是没想过,看的还都是大片,是李导十年都拍不出来的等级。
他点着下颚“怎么都是国外史诗级别的古早爱情悲剧电影?能来点国内开心一点的吗?”
萍果是想了个大概近几年外婆又转看国内青春校园电影,也就跟着看了些。“《匆匆那年》《小时代》《前任3》……”
罗竣福被彻底折服,李勤真是找了个好演员,都是悲情主义。他坐不住了,起身拍着李勤的肩膀,“好吧,我知道她是属于悲情主义者。”意思是很对你的胃口。
李勤没搭理他,依旧保持着大佬的坐姿,看着对面齐发到肩的萍果,空气刘海下是坚定有神的双眸,心头的预热被带起一阵波澜,他中规中矩地说:
“我们对于演员的演技也有培训,自然最好不用有什么顾虑。”
他也知道,要一个没接受过专业培训的人突然演戏,应该会尴尬不自然,但尽可能别太尬就行,现在也没别的法子。
萍果盯着李勤的脸有半刻,他锋利棕黑眉毛下的眼,永远半睁开半眯着像睡不醒,但却不影响他的眼睛,应该是大而明亮的错觉,这都是来自一个渣男的自我修养,叫他改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改得了,也难怪墨镜焊眼上。
但她问:“我能问个问题吗?”
李勤也看着她,现在两人应该有很多话要问。
比如,你为什么又过来了?
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有你还怪我吗?
但却一句都问不出来。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单是见到李勤颓废地窝在木椅上,长腿踢踏着皮鞋,一副烦躁的样子,萍果就猜到。“不是,我知道你们招不到人。我是想问,有吃住吗?”
李勤听她前面一句,有被打击到,可他答她后面的问题。
之前没和她讲,是想到她可能会回她外婆家吃,但现在她问他,也就说:“吃是大家一起吃盒饭,住的话我们是将附近的旅馆包下来,你看方便吗?”
萍果余光看眼录影棚里面的人,懒散到不行,没工开就窝在一起打纸牌,不知道晚上还有没有精力起来看星星?“也就是你们都住一起?”
李勤嗯了声,就听到对面的人说,“带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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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风带动着一大群人,往郁郁葱葱的大山里走去,蝉声很大方圆几里都被包围。
同响的还有李勤身后跟着的一大批,提着重物拿着折叠桌椅的剧组人员,密集的脚步踏过山间的泥路,留下青草的芳香。
李勤拿出一本新的钉装本,展开第一页是剧情大纲。
萍果跟着他走前面,听着后面一队人,行旅匆匆的步伐声。
萍果看了有两三行,眉头就没松下来过,听着他在旁边娓娓道来苦楚。
“我跟你聊一下剧情,之前说的是我很久前写的一个剧本,但原先的女演员跑路了,所以为了符合你的自身要求,给你安排一个相对于没那么考验演技,还有些小美好的校园暗恋戏。”
萍果合上剧本,怀疑看了什么辣眼睛的东西,不算厚的剧本被她握在掌心。
“就这本你也叫青春暗恋?你见哪个悲痛文学的女主,有双重人格?这已经脱离现实了,写剧本是可以玄幻,但不能悬乎。”她不单看到双人格,还有双性恋,自然还有别的。
他倒大言不惭地谦虚上了,“这是我一贯的剧本风格。”
他还是他,一点都没变,以前每回萍果不开心的时候,李勤总给她讲自己编的鬼故事,是吓得萍果一宿一宿的没睡。
“我怀疑你中学没上,也写不出这么奇思妙想的故事。”
“能不能演?”
李勤似乎不太能接受改剧本,好不容易在来的路上想到了一个,还没来得及精修,先拿出来给她看。
萍果想拿奖的又不是她,只估计这剧也是代播了。
她问:“你要我一分多角?”
李勤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少年时才有的狡黠,“你不是说生活太苦了吗?演戏就当体验不同的人生。”
“那这人生也太多了。”萍果翻着剧本,“女主A温柔内向,女主B张扬跋扈,女主C……还是个男的?”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李勤一本正经。
萍果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山路两侧的竹林在晚风里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李勤,”她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你这五年,过得怎么样?”
李勤也停下脚步。
后面的剧组人员识趣地放慢速度,与他们拉开距离。
“还行。”他说,声音平淡,“拍了几部戏,被骂了几次,习惯了。”
“只是还行?”萍果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在新闻上看过你的消息。被投资方撤资,被演员放鸽子,被网友骂……这叫还行?”
李勤沉默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想了想又塞回去。
“至少我还在拍。”他说,“只要还能拍,就还行。”
萍果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眼角有了细纹,眼里有了疲惫,但深处那簇火苗——那簇名为“梦想”的火苗——还在燃烧。
“你这剧本,”她扬了扬手里的本子,“得改。”
李勤挑眉:“怎么改?”
“删掉那些花里胡哨的设定。”萍果翻开剧本指着上面的字,“就拍最真实的。拍一个离家五年的人回来,发现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的故事。”
李勤愣住。
“你不是会舞狮吗?”萍果继续说,“把这段加进去。一个在外漂泊的舞狮传人,回到家乡,重新拾起被遗忘的传统——这才是你的故事,李勤。”
山风吹过竹林,发出海浪般的声响。远处传来剧组的谈笑声,近处只有他们两人,站在月光和竹影里,隔着十年的时光对视。
“你……”李勤的声音有点哑,“你怎么知道?”
“外婆说的。”萍果笑了笑,“她说你爷爷是镇上最好的舞狮师傅,你小时候天天跟在他身边。后来你走了,爷爷的狮队也解散了。”
李勤转过头,望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影。那里曾经有一间老屋,屋里住着一个爱抽水烟的老人,老人会在清晨教孙子扎狮头,在黄昏教孙子舞狮步。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喉结滚动了一下。
萍果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远处的山。
“所以这次,”她说,“把你想拍的故事拍出来。不是为了翻身,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不后悔。”
李勤转过头看她。月光下,她的脸庞干净柔和,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你会帮我吗?”他问。
“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萍果扬了扬手里的剧本。
李勤笑了,这次是真心的、彻底放松的笑。
“那走吧,”他说,“导演和女主角该开工了。”
“等等。”萍果叫住他,“剧本真得改。”
“改改改,都听你的。”李勤举手投降,那个十七岁少年般的姿势又回来了。
两人相视而笑,五年的隔阂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后面的剧组人员跟了上来,灯光师打亮了手电筒,一道道光束刺破夜色,照亮前行的路。
灯光照亮了竹林,照亮了山路,照亮了这两个并肩前行的人。
李勤深吸一口气,山间夜晚的空气清冽微凉,带着竹叶和泥土的气息。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伤痕,也带着一腔孤勇。
而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
萍果走在他身边,脚步坚定。她的手里还握着那本需要大改的剧本,但她的眼里已经有了光——那是一种名为“相信”的光。
“action!”李勤在心里默念。
这场名为《暗恋》的戏,终于要开拍了。
而生活这场大戏,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