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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黎明 ...

  •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喘着气,为什么还要睁着眼看着这灰暗的屋顶。

      生的意志如同被风化的顽石,早已千疮百孔,可死的决心,竟也像指间的流沙,握不住分毫。

      千千万万有用无用的梦,碎裂在记忆的泥沼里,无法翻山越岭,也无法回到他身边,只在无数个日升月落中,与那跗骨之蛆般的痛苦,无声疲惫地迂回。

      后来,她学会了主动挣脱那诱人沉沦的幻境,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包含着“他”、包含着“纪愿”、包含着所有炽热与甜蜜的记忆,囫囵封存,沉入意识最幽暗的深渊。

      不再奢望,不再期待,便是她此刻唯一能给予自己微不足道的慈悲。

      渐渐地,连那个曾以为会刻骨铭心一辈子的名字,都开始在脑海中褪色、模糊。

      也包括她自己的名字。

      在这里,在老梅这些人眼中,她是“丫头”,是“喂”,是一个能干活,未来卖掉换些钱财的物件,仅此而已。

      纪愿仍旧活着,但被抽走了灵魂、徒留空壳。

      她把自己缩进最不起眼的角落,极力降低一切存在感,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引来不必要的注视。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野兽,总能精准地嗅到绝望深处散发出的诱人气息。

      那是一个与以往无数个灰暗日子并无区别的午后。

      一个胡子拉碴、满身散发着劣质酒气与汗酸味的男人,踉跄着路过。

      他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定格在正低头默默分拣着草药的纪愿身上,骤然亮起一种发现猎物令人不适的精光。

      “啧啧,老梅!行啊你!不声不响藏了这么个水灵的丫头片子!”他搓着粗糙肮脏的手,发出黏腻而猥琐的笑声,脚步虚浮地就要往院里凑。

      “多少钱肯让出来啊?”

      纪愿浑身瞬间僵硬如石,指尖捏着的草药簌簌落下。

      她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地,要将那坚硬的地面看穿一个洞来。

      她原本以为,刘基死了,她至少能暂时避开被卖去B区的命运,努力干活,换取一时的苟延残喘,等找到机会解开脚部的镣铐再做下一步打算,可现在似乎是来不及了。

      “梁武!”一声断喝如同炸雷,伴随着菜刀狠狠剁在木质砧板上的巨响,震得木屑四溅!

      老梅佝偻却带着一股狠戾气势的身影猛地挡在了门口,她手里还握着那把沾着菜叶的刀,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梁武。

      “别他妈在老娘这儿抽疯!滚远点!这丫头是老娘的人,是老娘留着赚大钱的!弄脏了、碰坏了,你拿你那条贱命赔?”

      纪愿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老梅没有答应他。

      梁武被老梅那不要命的气势和明晃晃的菜刀唬得一顿,伸出的手讪讪地僵在半空,脸上挤出几分不甘又带着惧意的讪笑:“嘿,老梅,瞧你这话说的,凶啥嘛?不就,不就看看嘛。”

      他悻悻地收回手,然而那目光却像毒蛇猩红的信子,在纪愿单薄得可怜的身躯上,极其贪婪地舔舐了一圈。

      纪愿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断颈骨般埋进自己的胸前。

      空气里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攥紧了手中揉烂的草药叶子,汁液染绿了指缝。

      活下去,原来是比死亡更漫长、更无望的酷刑。

      好几个夜晚,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都会在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锁孔被异物反复试探、拨弄的细微声响,伴随着梁武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他那因欲望而不断吞咽口水湿漉漉的声音。

      每一次,纪愿都死死咬住下唇,蜷缩在离门最远的角落,连呼吸都屏住,直到那脚步声悻悻离去。

      万幸,老梅每天都会上锁柴房的铁门。

      她第一次如此感谢困住她的门。

      白天也并未安宁。

      梁武在老梅家那破败的院落附近阴魂不散地逡巡了好几天。

      他只等着纪愿被老梅放出柴房,在院子里做些劈柴、分拣草药之类的杂活时,便瞅准时机,涎着脸凑上去,咧开嘴,露出满口令人作呕的大黄牙:“瞧这细皮嫩肉的,干这些粗活多可惜。”

      “老梅啊,现在那些镇子都封起来了,你要是等着把这丫头送进去,不知道要多久,不如先......”梁武对老梅劝说道。

      原来老梅不是放过了她,只是还没有机会将她卖出。

      梁武的开价越来越高,老梅眼中的贪婪终究还是流出来了。

      纪愿的心沉到了冰窟里。

      她知道,是躲不过了。

      最终,梁武报出了一个让老梅无法拒绝,足以让她眯起眼睛掂量许久的价钱。

      无论纪愿如何用那双灰白色的眼睛无声地哀求,如何将身体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她还是像一件物品般,被老梅干脆利落地“转手”了。

      束缚着她双脚的那副镣铐的钥匙,被老梅毫不犹豫交到了梁武粗糙的手心里。

      梁武脸上横肉抽动,露出一种混合着贪婪与急切的满意神色,一把将纪愿扯到自己身边。

      然而,就在交易达成,梁武刚把纪愿扯回他家,同村的男人便气喘吁吁地撞开了他家的篱笆门。

      “武哥!快、快跟我走!”来人脸色惶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其中的恐慌,“山底下出事了!我们的货被卡住了!”

      那批货是梁武的命,在命面前色心一下就死了,显得十分急躁,一刻也不敢停留,必须立刻动身。

      梁武几步跨到柴房,将他正在做饭的母亲李春水扯了出来。

      他俯下身,脸凑得很近,狞笑扭曲了他的五官:“老东西,把人给我看好了!锁在屋子里,吃喝别断气就行。”

      紧接着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李春水的眼珠前,“要是敢放走她,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听见没有?!”

      接踵而来的,是死寂般的几天。

      李春水把主卧留给纪愿睡,可纪愿只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无论李春水端来什么吃食,或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都毫无反应,眼珠定定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里飘散。

      外面飘起了雪花,李春水将窗紧紧合上,走到纪愿的跟前。

      “丫头......”李春水嚅动着干裂的嘴唇,望着那了无生气的女孩,吐出几个字:“我找人送你下山。”

      在这间不知道见证过多少女孩惨遭毒手的屋子里,李春水这个向来逆来顺受的女人,在纪愿那彻底的死寂中,又触动了某根早已麻木的神经。

      “真的吗!”纪愿猛地攥紧那双粗糙的手。

      李春水缓慢而沉重地点头。

      短暂的、几乎要让心脏炸裂的狂喜之后,纪愿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被生活折磨得面目模糊的妇人,看着她眼底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疲惫与麻木,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天地之大,似乎无处可去。

      这个妇人,并不像梁武那般坏到根子里。

      “你要,和我一起走吗?”纪愿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有一种异常的坚定,她紧紧握着李春水的手,“我会照顾你的。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丫头。”李春水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茫然,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更多声音。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在这苍山见惯了弱肉强食,听惯了哀嚎与诅咒,早已习惯了被索取、被利用、被当作附属品。

      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那颗早已冻结的心,似乎被这匪夷所思的善意烫了一下,泛起一丝尖锐的、陌生的酸楚。

      “我走不了。”

      李春水避开纪愿那双骤然黯淡下去的灰白色眼眸,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和这烂泥地、和这破屋子长在一起了,拔不出来了。”

      她看着纪愿:“但你不一样,丫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根不在这里,你的命,不该烂在这。”

      她没再多说,沉默地将那碗早已凉透的、糊状的菜食重新拿去柴房再煮了遍。

      跳动的火苗映着她布满沟壑的侧脸,明明灭灭。

      过了一会儿,她将重新热过的饭菜端给纪愿,粗声粗气地说:“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跑。别浪费粮食。”

      纪愿低下头,捧着那碗温热甚至有些烫手的食物,鼻子一酸,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李春水沉默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直到碗底见空,才伸手拿过那只空碗。

      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村东头那个常往山下送草药的吴六六,他媳妇难产,我帮了他一把,欠了我个人情,我去找他送你下山。”

      “后天,就是他又要运草药下山的日子。天不亮,鸡叫头遍之前,我就带你躲进他那辆车堆满草药的夹层里。”

      李春水将自己年轻时候的斗篷送给了纪愿,将帽子盖在她的头上说道:“睡吧,丫头。”

      纪愿强迫自己闭上眼,她必须积蓄力气,等待后天那个或许能带来自由的黎明。

      可命运的恶意总在濒临希望时露出獠牙。

      夜色浓稠如墨,凉意刺骨,一双铁钳般的手,带着酒气和汗臭,猝然从黑暗中伸出,死死扣住了纪愿的脚踝!是梁武!他竟回来了!

      差一点就要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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