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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谎言 ...

  •   纪愿这一觉,又沉睡了整整三日。

      若非唐渡寸步不离地守着,一遍遍保证无碍,还有她胸口那微弱却持续的起伏支撑着纪时,他的神经怕是早已绷断了。

      怕她骤然醒来被光线刺伤,厚重的帘子终日紧闭,甚至又加了一层遮蔽。入夜也不点灯,只在床头矮几上燃着一支长烛。

      烛不是稀罕物,可此烛乃微生氏赠予纪氏的三支“弥魂烛”之一,传闻能聚濒死之魂,缓沉疴之苦。

      唐渡曾对着阿罗小声嘀咕,觉得用在此女子身上未免浪费,阿罗只淡淡回了一句:“想死就当着少爷的面再说一次。”

      清冷的夜色里,烛泪无声堆叠,烛芯跳跃着微弱却执拗的光。

      纪时就这样守在床边,如同一道沉默而温柔的影子,溶在影影绰绰的黑暗里。

      他的手掌始终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温热的暖意,静静等待着他的世界苏醒。

      她指尖最细微的颤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纪愿的眼睫,终于如蝶翼般轻轻掀开。

      朦胧的烛火在视野里晕开一片柔和的光圈,驱散了深沉的黑暗。在这摇曳昏黄的光晕中,她最先看清的,是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烛光温柔地勾勒着他的轮廓,仿佛一幅在暖色丝绢上徐徐展开的工笔画。

      眉骨、鼻梁、唇线每一处转折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沉静而惊心动魄的俊美,不似凡尘雕琢,倒像神祇精心描摹。

      纪时也正凝视着她。

      四目相接的刹那,仿佛有星火迸溅。

      他眼中那片深潭似的琥珀色,骤然被烛光点亮,瞳孔边缘晕开一圈细碎而耀眼的金色流光,温柔又坚定,直直撞进她初醒的迷蒙里,令人心悸。

      “咳咳......”纪愿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低哑得几乎不成调。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一句莫名的话语已脱口而出,“是你。”

      无数模糊的碎片在她脑海深处急速翻涌、碰撞,记忆如同在暴雨冲刷的车窗上徒劳写字,立刻被无情的水流抹去,只留下冰凉滑落的痕迹。

      纪时手忙脚乱去桌边倒了杯温热的葡萄水,他小心地扶起她,杯沿轻轻抵在她干裂的下唇上。

      温热的液体带着恰到好处的清甜,浸润了灼痛的喉咙,也悄然熨平了她紧蹙的眉心。

      温度与甜度都刚刚好,纪愿舒展了眉心。

      “但是,”她微微喘息,抬起眼,瞳孔里映着陌生的天花板,也映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那疑问如此自然地从唇齿间滑落,仿佛他们从未有过交集,“你是谁?”

      虽然唐渡说过会有暂时失忆的可能,但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纪时心口深处却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拧,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握住杯子的指关节绷得发白。空气里还残留着葡萄汁微甜的气息,却带着一种迟滞的苦涩。

      “我是纪时,”他开口,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

      “纪念的纪,”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她茫然的脸,“时间的时。”

      她不记得他了,她把他彻底抹去了吗?失落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沉沉压下来。

      他既失落,又庆幸。

      她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那会不会,他们之间会有更好的开始?

      “那我呢?”她又问,声音带着初生般的懵懂,对这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他,只有一片空白。

      “你叫纪愿,”他迎上她清澈却无物的目光,舌尖尝到一丝谎言的苦涩,“纪念的纪,如愿的愿。”

      如愿的愿。这名字此刻像一句无声的嘲讽,悬在他心头。

      “你不小心从窗台上摔了下来,”纪时编织着谎言,“磕到了头,昏睡了好久。”

      他顿了顿,声音里强行掺入一丝后怕的颤抖,“我很担心你。”

      担心是真的,但原因却天差地别。

      可如果谎言能让一切更好,为什么不呢。

      “我们同姓纪......”纪愿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者对归属的本能渴望。

      “是兄妹?还是姐弟呢?”如果是血脉相连的家人,那这陌生的世界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可偏偏他们是比血肉相连更深刻的,但又更单薄。

      纪时喉结滚动,避开她期待的眼神。“我去拿点热的给你吃。”

      他没有顺着她的话编织一个温馨的家庭故事,此刻他脑中混沌如乱麻,几乎无法思考。他需要离开片刻,需要喘息。

      纪时站起身,动作看似沉稳,转身走向门口,但实际上他的嘴唇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着。

      忘了也好,忘了那一段痛苦的回忆,忘了那个讨厌他的她,若记忆尚存,他真怕她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再次决绝地推开他,寻求彻底的逃离。

      至少这失忆的空白,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就算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他也贪恋这片刻拥有回应的温度。

      紧绷到极限的心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与迟来的剧痛。

      他猛地扶住冰冷的墙壁,额头抵着手臂,压抑着粗重的喘息。

      门外有执事闻声欲上前搀扶,却被他一个无声却坚决的手势制止。

      他深吸几口气,挺直微微佝偻的背脊,一步一步,固执地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和她有关的所有,他都要亲力亲为。

      这是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纪时”这个身份,能为“纪愿”做的事。

      天际开始泛起了一抹淡淡的蓝紫色,在夜与昼之间轻轻扩散。

      夜,要过去了。

      纪时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回来。纪愿下意识想伸手去接,指尖刚动了动,他便轻声开口,声音放得极缓,字字清晰,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怕被拒绝的悬停:“我来喂你,好吗?”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他握着瓷勺的手指却用力到指节泛白,骨节分明,没有丝毫要递出勺子的意思。那姿态,近乎一种固执的守护。

      纪愿微怔,随即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舀起一勺,小心地吹温,再送到她唇边。她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房间里只剩下勺沿轻碰碗壁的细微声响和彼此轻缓的呼吸。

      粥的温度熨帖着肠胃,窗外晨光渐起。

      “不要了。”她轻轻往后仰了仰头。

      纪时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弛下来,弯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好。”他没有丝毫勉强,立刻放下碗,拿起柔软的纸巾,极其细致地擦拭她的唇角,动作轻柔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珍视无比。

      这一番折腾下来,窗外晨雾尚未完全散尽,湿润地贴着玻璃,但天色已彻底破晓。

      清亮的光线涌入,将那轮值守了一夜的残月,悄无声息地推入了淡薄的云层之后。

      他走到窗边,“唰啦”一声,拉开了最里面那层厚重的遮光帘。大片清澈的天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纪愿抬起视线,想看看这新生的晨光。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进纪时回望的眼眸里,她才第一次清晰地看清,纪时的眼睛是罕见的琥珀金色,澄澈透亮,像凝结了最纯粹的阳光,蕴藏着一种近乎“灿烂”的暖意。

      视线在空中无声胶着。空气仿佛凝滞了,变得粘稠而微妙,带着某种初生的、尚未命名的情绪,沉甸甸地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时,两人猛地别开脸,转向不同的方向。下一秒,一声压抑不住的“噗嗤”轻笑,又从两人口中同时逸出。

      他们侧对着彼此,晨光勾勒着微微上扬的唇角,那笑容干净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分外明朗。

      伴随着三声规律的叩门声,唐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得到允许后,他推门而入,一眼便捕捉到两人之间这难得一见的融洽氛围。

      “哟,这是雨过天晴了?”他眉梢一挑,语调轻快,连带着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也将那支备用的镇定剂不动声色地往深处推了推。

      “我们没吵架。”纪时转过头,语气轻描淡写,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

      “我们好着。”他又强调了一遍,像是对唐渡,又像是对自己内心某个角落的确认,嘴角那抹弧度始终未曾落下。

      “好好好,没没没,”唐渡拖长了调子,哄孩子似的应着。

      几天前这两人还剑拔弩张,空气中都弥漫着硝烟味,突然就甜得能拉丝了?不愧是小孩,笑他着走近床边,“让我看看咱们的小伤员恢复得如何了。”

      唐渡仔细检查了纪愿的情况,令他无比困惑。他清晰记得那触目惊心的诊断报告:膝盖骨断裂,预后极差,站起来的希望渺茫。

      可如今,指下的骨骼虽然仍显脆弱,其愈合程度和神经反应却远超预期。这哪里是恢复?简直是重塑。

      “恢复得真快啊,”他由衷地感叹,眉头却微蹙着,“只是腿脚这几天行动还是会有些不便,需要慢慢适应。”

      “医疗队的技术精进了。”纪时难得夸奖。

      唐渡心里咯噔一下:少这根医疗队有什么关系?少爷是真不知道这女孩不同常人吗,还是......?

      医疗队虽然是最强的,但也很难几天能让人重塑啊。

      “轻点。”纪时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

      “不用点力怎么判断恢复情况?”唐渡无奈解释,手上动作加快,迅速完成了检查,立刻直起身,退开两步,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纪愿全程异常安静地配合着检查,眼神温顺得像初生的小鹿,毫无棱角,也毫无攻击力,与唐渡前两天看到的她浑身带刺的形象判若两人。

      纪时单膝跪在了纪愿的膝盖前,仰头望着她,语气里满满的担忧:“疼吗?”

      “没有什么感觉。”

      纪愿闻言为了证明自己,手撑在纪时肩膀上,竟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

      “哎哟小祖宗!快坐下!”唐渡吓得连忙摆手,生怕她一个不稳再添新伤。

      纪时却僵在了原地。肩上传来的力量微乎其微,轻飘飘的,或许跟棉花落下没什么两样,可就这样轻飘飘地,飘进了他的心里,痒痒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毫无防备地靠近他。

      全身的血液停住了般,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又珍贵的触碰。

      “她现在情况稳定了,”唐渡扬了扬手中新鲜出炉的体检报告,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纪时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略显苍白的唇色,“请问我们劳心劳力的少爷,能移驾回去好好休息了吗?”

      纪时恍若未闻,视线只落在纪愿身上,声音刻意放得轻缓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等下带你去看花好不好?我们一起种的,现在还开着呢。”

      唐渡的话完全被忽略了,他大清早被阿罗弄醒,让他来看两位祖宗,结果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纪愿的目光在纪时脸上停留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他眉宇间深藏的倦怠,唇色也淡得有些异常。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我有点累,想再躺会儿,你也去休息会儿吧。” 这是她此刻能想到最合适的理由。

      唐渡立刻向纪愿投去一个充满感激和“干得漂亮”的眼神。

      “那我等你睡着我再去。”纪时不为所动,反而更靠近床边。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自己的手掌覆在纪愿的手背上,轻轻拢住。

      他的体温从手背传来,沿着她的手背,渗入血液,顺着脊椎悄然攀升,最终稳稳地落进她的心房,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的珍视,如此清晰,如此沉重。

      “少爷。”您这画风变得也太彻底了吧!这黏糊劲儿是谁?把他那位高岭之花般生人勿近的少爷还回来啊!唐渡内心的小人开始疯狂挠头了。

      “滚出去。”纪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冷冷吐出三个字。

      嗯,对味儿了!这熟悉的配方!唐渡顿时觉得通体舒畅,仿佛找回了世界的秩序,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带着一丝诡异的“心满意足”,飞快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待唐渡离开,纪时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低声问:“可以,让我抱抱你吗?”

      就让他得寸进尺吧。

      平静的声线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近乎卑微的渴望。

      坐在床上的纪愿微微一愣,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像是在邀请他的拥抱。

      那是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仿佛拥有治愈一切的力量。

      他倾身向前,动作极轻极缓,手臂缓缓收紧,将她纤瘦的身体密密实实地圈在自己的气息里。

      隔着薄薄的衣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胸腔里那平稳的搏动,一下,又一下,与他胸腔里那如擂鼓般失控的心跳声渐渐交织、同频,最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他贪婪地吸着她周边的空气,想就这么抱着,直到老去。

      不如让她一直失忆。

      在这令人心安的温度和轻柔的拍抚中,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如潮水般决堤。

      纪时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竟就这样伏在她肩头,沉沉睡去。

      纪愿感受到肩上传来的重量和全然放松的依赖,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身体,引导着他慢慢向柔软的床铺倒去。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一同躺在了床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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