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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容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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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谧醒来的时候,感觉左半边脸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慢慢睁开惺忪的双眼,火光逐渐清晰,在她面前跳跃、燃烧。火堆旁,黑衣男子静默而坐,见她醒了,神色稍稍释然,却没有说话。
“叶沧海?”宁谧不由得一愣。记忆的最后,是她拉着薛庆一起跳下茫茫悬崖……
叶沧海没有回答,宁谧挣扎着撑起身子,追问:“这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受伤了,别乱动。”
随着宁谧的动作,覆在她脸上的丝帕轻轻飘落。宁谧先是一怔,心底嗖地燃起莫名的恐慌,左手颤颤抚上脸颊,触及肌肤的瞬间从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我,我的脸……”
“你从悬崖坠下,脸磕到了石头上。”叶沧海心中如被惊起涟漪的湖面,闪过丝丝忧虑。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宁谧既没哭也没闹,她只是轻轻地,神色复杂地笑了一笑:“原来我还没死啊。”
明明是笑着的,叶沧海却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凄凉。
片刻后,洞中又恢复了安静,只听得见柴火燃烧以及风从洞口刮过的声音。
宁谧一直低头沉默着,思及近来发生的种种,她觉得又嘲讽又无奈。心已成死灰,再好看的皮相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空境幻影,浮华虚梦。毁了就毁了吧,反正她再也不需要了。
眉头稍稍放松了些,宁谧忍不住开始打量叶沧海。从第一次见面时莫名的熟悉,再到后来种种奇怪的感觉,她不得不对他多存了个心思。犹豫半晌,她试探性地开口问他:“是你救了我?我……我总觉得你很熟悉。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叶沧海否定得极干脆。
“可是我……”
叶沧海打断她:“你身上有伤,先躺着吧,我去捡柴。”
起身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他难得露出慌张的神情,忙蹲下身去捡。然而宁谧动作比他还快,她先一步捡起了那支掉在地上的发簪,在看清楚之后,脸色突然大变:“这是我的簪子!怎么会在你身上?”
那是她的簪子,确切地说,是她一年多以前就已经丢失的簪子。在云城城外被追杀的时候,她为了保命将这支簪子插在了马股之上,之后她便和马车一起沉入襄麟江中。
可是现在,这支簪子竟然出现在叶沧海身上!
有什么东西从脑中飞闪而过,她恍然明白了什么,一敛眉,“是你……”
叶沧海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丢下一句“你好好休息”,转身大步离去。只留下宁谧一人在身后凝眉深思,无尽的怅然从眼角流露。
柴燃烧得差不多了,宁若想起尚在昏迷的宁谧,对沈昱道:“我担心姐姐,我们早点回去吧。”
沈昱点点头,二人正待起身,却见叶沧海从远处走来。
“叶沧海?”宁若一皱眉,“我姐姐呢?”
“她醒了,你们去看她吧。”
“谢谢。”不知为何,在面对叶沧海的时候,宁若总是会心生畏缩之感。然而才迈了一步,她仿佛下了重大的决心,回头对叶沧海道,“公子相信你,所以我也愿意相信你。”
叶沧海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宁若又道:“你爱我姐姐,是吗?”
叶沧海依旧不理,倒是沈昱突然接话:“叶公子,如果在下没有猜错,那幅《雾中烟雨楼》是你画给宁谧小姐的吧?”
“什么?”宁若大惊,“可是……那不是展云鹏画的吗?”
沈昱看了看宁若,又回头看了看叶沧海,但笑不语。
宁若似乎想到了什么。联想起近来的种种,她深锁眉头,继而一点点舒展开来,豁然如醍醐灌顶般,一片明朗。正如沈昱所说的那样,其实是很容易看懂的一件事,她却因为对叶沧海先入为主的偏见,又因为对姐姐太过忧心,导致自己一直被情绪蒙蔽了双眼。
如今她终于明白:当年把姐姐从襄麟江中救出并且一直和她保持书信往来的人,根本不是展云鹏,而是叶沧海!也就是说,姐姐一直痴心爱着的人其实是叶沧海,而她自己却不知道。
叶沧海一直沉默着听沈昱和宁若的对话,就在他们以为他不打算做任何解释的时候,他却淡淡开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我救了她?不,是她先把我从地狱中救回来的。”
这话令宁若着实吃了一惊,就连沈昱也不禁愣了。
叶沧海神色宁静,他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大雨滂沱,风声呼啸,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形同鬼魅的他病倒在云城的巷子里。
那时的他已经在乞丐堆中躺了整整一天了,过往之人皆用嫌恶的眼神看着他,小孩子用石头扔他,女孩们捂着鼻子远远地绕开他……他冷笑着面对这一切,心如死灰。
本以为必死无疑,朦朦胧胧中,他却感觉有晕黄的灯火向他靠近。他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一双绣花鞋。顺着鞋子往上看,撑着油纸伞的白衣少女关切地问他:“你还好吗?”
夜色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他想说话,但是嗓子被烟熏得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女身后提着灯笼的丫鬟捂着鼻子道:“小姐,他臭死了,我们还是走吧。”
“可是他好可怜。”
“阿汐知道小姐菩萨心肠。可这种可怜乞丐多得去了,哪能都顾得上啊。”
“我哪里有什么菩萨心肠,只是被我遇上了,怎么能不管。”
白衣少女敲开了附近一家医馆的门,让随行的家丁把他抬了进去。突如其来的灯光让他睁不开眼,等到慢慢适应亮光,他才看清白衣少女的长相。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以至于那以后的许多年他再也无法忘记她的容颜,甚至无数次在梦中看见的也是她一袭白衣,撑着油纸伞对他微笑的样子。
白衣少女没有逗留,她付了双倍的诊金,嘱咐大夫好好照顾他。临走时又给他留了一袋银子。从头到尾,她对他只说过两句话,一句是“你还好吗”,一句是“你要快点好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在他耳中却犹如天籁。
那个救他的白衣少女,就是澹台宁谧。
“四年前,那次我外公生病……”宁若喃喃。叶沧海所说的,正是宁谧去云城探望生病的外公的那一次,而她因为淋了雨感染风寒,没有同行。事后她曾听阿汐说起过,那次云城之行途中,宁谧在巷子里救了一个又丑又臭的乞丐。不只是阿汐,晚歌也跟她提过这事。
宁谧素来心地善良,所以宁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曾想到阿汐和晚歌口中的那个乞丐竟是叶沧海!
原来叶沧海和宁谧的命运早在四年前就有了交集。或许雨中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一生的宿怨就注定了吧。
叶沧海仍然沉浸在回忆中,往事点点滴滴在脑海中回旋。他记得身体恢复之后他就离开云城去了沧澜山;他记得他时刻关注着她,直到他们在沧澜山脚下再次相遇;他记得她写在纸上的字迹清晰娟秀,和她的人一样美丽;他记得他无数次坐在画云阁的屋顶听她对月抚琴,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由于之前一直误会叶沧海,甚至多次对他冷眼相向,宁若心中耿耿于怀,她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姐姐?”
“没这个必要。”叶沧海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漠。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宁谧知道这一切,他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这无非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若是为她好,你们就当不知道吧。等到明天雾散了,我就会离开。”
“可惜太晚了,我已经知道了。”伴随着轻柔的女声,宁谧从黑暗中缓缓步出,眼如秋水,轻含微笑。她从衣服上扯了一截纱蒙面,却没能遮掩住脸上的欣喜。
聪明如宁谧,早在看见叶沧海身上掉出的簪子时便猜到了一切。她悄悄跟着叶沧海走出山洞,将他们刚才的谈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叶沧海因为沉浸于回忆,宁若因为功力浅,是以都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沈昱虽然知道,却故意不点破。
“姐姐,你醒了。”宁若声音低而弱,不敢抬头去看宁谧的眼睛。她不知道,毁去容貌之后的宁谧此刻会是怎样的绝望。
宁谧似是猜到了宁若的心思,对她笑了笑:“我没事。”
“你的脸……”
“毁了就毁了吧。”宁谧低着头,因而看不出她眼中的真实表情,“再好看的皮相又有什么用?不过是镜花水月,浮生虚梦,几十年后总归还是会一场空。世人艳羡澹台宁谧,皆因为这幅皮相,可真正在乎我的人又岂会因此而改变。就像你,我的妹妹,现在不也和以前一样在乎我吗。”
沈昱赞道:“宁谧小姐果然与众不同,能有此番见地,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沈公子过奖了。容颜不再,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宁谧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宁谧恢复笑容,继而将目光投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叶沧海,开口,却蓦地失了所有话语。
“你……真的要走?”良久,千言万语到嘴边的却只有几个字。
“嗯。你保重。”
宁谧容色凄凉:“沧澜山一见,痴心不改……”话说到一半,她却哽咽不语,好似鼓足了所有勇气才接下去:“只可惜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蓦然回首却已经物是人非了。失去容颜的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澹台宁谧。你可介意?”
“你明知道我不会。”叶沧海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失去容颜又如何,你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惊鸿山庄大小姐,还是会有无数人心系于你。我拥有的却只是一身骂名,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可澹台宁谧想要的不是所谓的好结果,只是你的真心而已。”
叶沧海的身子猛然一颤,他伫立原地,死死盯着宁谧良久,久到旁观的宁若都已经忘了呼吸,他突然跨步上前,一把将宁谧揽进怀中。
那一刻,宁谧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泪流满面。
那一刻,宁若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归原地,雨过天晴。
那一刻,出云谷上空氤氲起伏的云雾仿佛突然散开,阳光丝丝缕缕倾泻下来,照亮了整个黑夜。
沈昱将一切看在眼中,最后才出言打破沉默:“宁谧小姐,沈昱略通医理,很抱歉没及时告诉小姐,你的脸尚未伤至皮肉三分,容貌还是可以恢复如初的,只需找到医术高明之人。相信葛天行公子就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