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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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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曦软磨硬泡的哀求之下,纵使王夫人明白此事希望渺茫——提亲之事,向来都是男方主动,可林府自始至终未有过半分示意,两家门第更是云泥之别。却因女儿眼中的执拗与期盼,还是托来相熟的媒婆,登门探问一二。
天未亮,陈曦偷摸换了身府中的丫鬟装,又对着铜镜,往脸上涂抹厚厚一层胭脂,遮去原本的容貌。将自己攒下的零用尽数塞进钱袋,硬塞给了媒婆。好话说尽,总算让媒婆松了口,让她假扮侍女一同前往,跟着踏入那让她魂牵梦绕的林府。
趁媒婆在偏厅等候林夫人的空当,陈曦猫着腰,揣着砰砰乱跳的心,偷偷溜了出去。借着这多年来赴宴时暗记的路线,熟门熟路地避开往来的下人,一路绕到了前院。
院中回廊蜿蜒,单薄的身影很好地藏匿在月洞门后。哪怕是能听见他的只言片语。今日这场瞒着父母,乔装而来的冒险,便算得偿所愿,不虚此行。
不多时,她便听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温润晴朗的嗓音混着与小厮交谈的笑意。来不及多想,她慌忙矮身钻入一旁的草丛中,茂密的草叶刮擦着她娇嫩的肌肤,也划破了她的衣摆。蚊虫嗡嗡地叮咬着她,饱餐一顿,可她却浑然不觉,贪婪地听着在脑中回放多次的语调,满心满眼都是眷恋。
‘少爷,又有媒婆上门了,听说是王员外家的千金,特意托人来探您的意思呢。’‘林玉白的脚步蓦地一顿,沉默片刻,像是费了些力气才回想起来,语气带了些漫不经心,又有些轻慢:‘哦,她啊。那个相貌平平又没什么趣致的跟屁虫?’、
小厮喏喏应了声:‘是…是的少爷。您忘了?几年前的赏花宴上,容小姐指点过她几句规矩,您还照应过她。’
‘相貌平平’、‘无趣’、‘跟屁虫’,像是利刃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脏,方才还滚烫的脸颊,瞬间褪尽血色。呼吸间好似都变得钝痛,她死死咬着唇,指尖死死抠着泥土,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人忽而轻轻哼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算计的凉薄:‘不过是引起容向月嫉妒的法子罢了,她家能助我、助林府、乃至国公府更上一层楼。父亲早已特意叮嘱过,务必将她攥在手里,便是个庶女,于我林府而言也是大有裨益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低,带了些狠意:‘她越是瞧不上这些恬不知耻的女子,便越是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何乐而不为?’
陈曦瞪大眼睛,如遭雷击,原来那些温柔与回应,全是精心算计的戏码。她视若珍宝的心动,竟只是他用来讨好旁人的戏码。自己只是引起容向月妒意的一个道具。原来这些年,容向月对她的欺辱,他都看在眼里。
甚至乐享其成。
‘今日之事,往后休要再提。’林玉白语气冷了几分:‘那媒人稍后让母亲随意找个借口打发便是,到底是小门小户,连托的媒人都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档次。’
他忽而唇角向上扬了扬,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那些伪装的温润尽数从眼底褪去,多了些令人作呕的贪婪与色欲:‘不过,若她真的如此对小爷死心塌地,倒不是不能抬她做个妾室。模样虽比不得那些清倌,可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倒别有一番风味。若是入府后还能这般风情,小爷宠她个三两年,也无妨。’
林玉白的笑声越来越远,直至不见。草丛中,陈曦抱着自己的膝盖浑身痉挛,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明明还在仲夏,可她竟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冰窟一般,泪水混合着屈辱的寒意淌遍全身。她抬手一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泪流满面,脸上的脂粉早已斑驳。
可最她唾弃自己的是,听完这番腌臢话,心底那点残存的痴念竟还未彻底熄灭。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若是他真的愿意抬自己为姨娘…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便死死咬住嘴唇,齿尖瞬间嵌进肉里,腥甜的血味立即漫开。抬头扬臂,陈曦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啪’一声脆响,脸颊火辣辣地疼,可这点皮肉之痛,竟不及这些年所受的屈辱万分之一。
她必须尽快离开,她已经浪费了数年的青春,满墙的痴念在此人身上。那些错付的时光无法再挽回,可她为剩不多的名声,绝不能再毁在此人手上,她要为自己保得最后一丝体面。
幸而林母本就不将这门亲事放在眼里,未显轻慢,早早屏退了大半下人。府中偏远往来稀疏,竟无人察觉媒婆身边的侍女何时没了踪影。
跌跌撞撞回到府中,母亲早已在门前着急等候。一见她便急忙迎了上来,本来还攒了满肚子斥责的话,可看到女儿鬓发散乱,脸上糊花的胭脂,满是泥污与草屑的裙摆,便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旁同样焦急的姨娘们忙招呼丫鬟去备水,她张了张嘴,想道声谢,喉咙像是被塞了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觉得眼前的人影,屋内的陈设,好似都在旋转,天也快速暗了下去。她身子一软,本以为自己会倒在冰冷的地上,可想象中的寒意未曾袭来,母亲稳稳地接住了她。
再睁开眼,陈曦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窗外的鸟儿仍在枝桠间啁啾,她的意识抽离只不过片刻之间。
她竟是进入了王安命的记忆深处,借着她的身体与眼睛,亲历了这场对于少女而言盛大又悲凉的错恋。
“噗。”床上的王安命吐出一口黑血。灰色的大手出现,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掐住了她的脖颈,力度大得快要拧断她的骨头,更有一只直接穿透衣襟,攥住她尚在跳动的心脏,她的脸色开始变得灰白。
情况越来越不妙,恐怕不久后少女便会气息断绝。到时与她共处一间房的陈曦便要接受杀人的指控,灰气这些从未有他人听说过的神鬼离奇事情,只不过是她妄想逃脱罪名的虚言罢了,无人会信。
再不做点什么,就来不及了。
她取纸,却苦恼地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用典籍中的病症名字来得出结论。
她的脑中反复回忆着方才看到的一切,可面前的少女呼吸逐渐微弱,只怕不出片刻,她便会魂归西天。“神笔,我该怎么做?”意料之中,神笔没有回应她。
死马当活马医,陈曦看着她身上沸腾起来的灰气,语气低沉:“王安命,我知道你能听见,你爱的真的是林玉白吗?还是套着林玉白皮相的英雄幻想?年幼时的惊鸿一瞥真的足够支撑你的爱意直到现在吗?”
雾障消散,陈曦惊喜地发现,捂着王安命口鼻的灰气似乎顿了顿,力气也小了下来。尽管其依然覆盖在上面,但至少不像刚刚几乎无法呼吸了。看来和往常解决普通灰气的方法一致,只要将正确的病症推断出来就可以救下她了。
她脑中快速思索着,可嘴上不停,尽力拖延着时间:“你从小便将为你解围的林玉白代入了话本中的绝世英雄,你迷恋的是无所不能的英雄。反观林玉白,分明知道容向月对你的的欺辱是因他而起,居然为此沾沾自喜,认为是其自身的魅力。王安命,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真正的他到底是不是你想象中的英雄郎君!”
神笔轻轻一挥,一幅画面显现在陈曦面前——果然,那时的林玉白就在不远处看着女童们刁难王安命,自她们相遇,他便一直观察着。
小时候给她这根笔的主持说过,若是她对患者的病症推断正确,那么神笔便会给予她回应。思至此,陈曦快速写下几个大字:沉溺遐思,字体散发莹莹白光,想来病症推断正确。没有时间庆幸,她快速将纸张撕开,并砸在了捂住少女口鼻的灰色邪气上。纸张穿过大手后掉落在地,可字却烙在了上面,灰气像被火烧了一般瞬间溃散。
尚在昏迷中的王安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等陈曦舒一口气,便看见她双手急切扣住扼住脖子的巨掌,指尖用力却掰不开,脸颊涨得通红,腿脚乱蹬,口中发出“嗬嗬”之声。
不好!随着第一只手的消散,另外两只手的进度加快了!
她抓了抓头发,将纸拍在桌上,盯着在王安命脖颈上的巨掌:“你自小被万千宠爱着长大,即使是你的哥哥,也越不过你去,你清楚地知晓这件事情。可你在听见林玉白日后招你为妾室时,你为何说不了话!是因他轻视与你而感到愤怒,还是你也在唾弃着那个听到有机会入他后院,哪怕是自贱为妾,心中居然隐隐窃喜的自己?”
这次显现的不再是画面,而是一段急促的心跳声。陈曦想到了那阵颤动,与王安命通感的她又怎么会感受不到那股诡异的幸福感。此刻,不为救人,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骂醒这个迷失了自己的少女。
字迹再次散发白光,而其触及巨掌之时,陈曦的语调不再愤怒,而是异常的冷静:“王安命,你在害怕自己,你害怕若你还能说话,你心中残留的情意会让你不顾一切地答应,成为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你也在厌恶自己,厌恶你辜负了家中的爱,而选择了自轻自贱,为了迎合林玉白而自甘堕落的自己。”
最后一只大手这次瓦解的速度更快了,在湮灭之时,她好像隐隐听到了一声尖叫,分不清男女,雌雄莫辨。
到了最后一刻,陈曦的思绪已经彻底理清。她不必再拖延时间,语调也不再激昂,而是靠近王安命,蹲下身,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王安命,用一种同情,又近乎于悲悯的语气对大手,又或者是她的潜意识对话,好像在陈述着什么:“我在想,你痛苦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捂住心脏的灰气听到这句话淡了一些,但力度像是逃避似的仍在飞快加重。
“王安命,是因为,你发现了你的价值,被人狠狠否定到了泥土里,尘埃中。”大手骤然停下,连带着她本人好像也颤抖了一下,脸上血色完全褪去,恢复了苍白。
“你在外因家世不显被欺辱嘲笑,让你察觉你根本无法证明自己配得上家中的宠爱。但是你遇到了林玉白,一个背后有权势,被京城中无数闺秀所喜欢,被无数红颜所欣赏的人。得到他,你就能证明你自己的价值,皆因你认为,被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承认,便能间接被所有人肯定,被外界接纳,对吗?”
“你为了让他高看你一眼努力学习,你精心打扮,即使头上戴的重饰压得你的脖子难以扭动脖子,出席你根本不喜欢去的宴会,就是为了盼得他的一丝怜爱。所以你疼痛得心如刀绞,不仅仅是因为被他的贬低,而是你发现你这数年来吃过的苦,所付出的努力,全部被他轻飘飘话语给踩成了齑粉。你所有做的一切,都不如容向月能为他带来的助益。”
“你痛苦的,不是失去了心之所向的少年郎。”
“是你发现,你这些年吃的苦——那些你用功所学的本领,你拼命所学的礼仪,所有这些你用来博取他人认可的筹码都不值一提。”
陈曦的话语仿佛蕴含着穿透一切的力量,灰气仍然存在,但是却在她的话语落下后变得千疮百孔。她寥寥落下几笔:信仰坍塌。
“王安命,我想你弄错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扭头看看你的家人吧,想想你名字的含义。你并非无人在意,你最大的病,便是把你活着的意义,挂在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
“你,抛弃了你自己。”
这次,灰气的消失没有尖啸,也没有声势浩大地消失,只仿若尘埃一般慢慢溃散,直至不见。
灰气散尽,房间寂静地剩下了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可她似乎听见了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低声呢喃:“是我错了…”
王安命仍在昏睡,但是眉头已不再紧皱,面色也恢复了红润,就像是一天结束,进入了梦乡做着什么美梦一般。陈曦轻松抱起她过于清瘦的身躯,放回床上并盖好被子。感受到重量不对,还顺手把了脉,摇摇头,小小年纪便一把年纪地叹了口气:“为了减重长期节食,这怎能行。”
她将门打开,对门外候着的丫鬟点头示意:“幸不辱命,可以请夫人过来了。”
王夫人步履匆匆,欣喜地握住陈曦的手,顾及到她之前说的话没有进房:“可是有进展了?”
陈曦不语,只是仍旧挂着温和的笑,将她迎进房中。只见女儿面色红润地熟睡,一如还未因林玉白疯魔之时,王夫人眼中的泪如释重负地落了下来。
“夫人,姜冰人,还有张媒婆都来了。”得到婢女的暗示,王夫人眼神一凜,她虽不清楚那日女儿偷偷离开发生了什么,但也不难猜出与那广结红粉佳音的混账林公子有关。
她攥紧手中帕子,尽力维持着主母的仪态,噙着苦笑,轻声拜托陈曦:“想必安命的事情您已经清楚了,稍后便有劳您为她说两句话。家中丑事,让您见笑了。”
她第一次在王夫人身上体会到母亲般温暖的怀抱与那般亲昵温柔的话语,即便是在幻境之中。
陈曦快速眨眨眼,敛去了眸中的神情。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