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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个祭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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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四十二分,三辆黑色SUV刺破城西工业区的夜色,停在老轴承厂锈蚀的栅栏门外。
车灯熄灭的瞬间,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这片上世纪九十年代废弃的厂区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厂房轮廓在稀疏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骨架。夜风穿过破损的窗洞,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起地面陈年积尘和枯叶,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某种更深层的腐败气息。
秦泽川率先推门下车。战术靴踩在碎石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抬手示意,身后车辆里的人依次下车,动作轻捷,训练有素。
副队长带着两名队员已经提前赶到,此刻从阴影里迎上来,脸色比在市局时更凝重:“秦队。里面清理过了,没有闲杂人员。尸体在二号仓库最深处,保存状态……和上一个几乎一样。”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这里有别的发现。”
秦泽川点头,目光扫过身后团队。林守仁提着木匣,步履沉稳;苏染裹了件薄外套,夜风吹动她额前碎发,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专业性的专注;江澈最后一个下车,手里托着那个黄铜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指向仓库方向;梁亦安背着通讯设备紧跟在后,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努力表现出镇定。
“保持队形,注意警戒。”秦泽川简短下令,率先迈过倒塌的铁门。
厂区内比想象中更荒败。混凝土路面龟裂,缝隙里长出半人高的荒草,废弃的机床和行车梁如同工业文明的遗骸,在月光下投出扭曲的阴影。手电光束切开黑暗,照亮前方一座巨大的红砖仓库,门半敞着,里面黑得如同野兽的咽喉。
越靠近仓库,空气中的异样感越明显。
那不是单纯的气味变化,而是一种……压力。仿佛空气本身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比平常多用几分力。秦泽川放缓脚步,手不自觉按在枪套上。身后,江澈的声音平静响起:“能量残留很浓。刚走不久,不超过一小时。”
苏染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几秒后她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放大:“恐惧……极度的恐惧,还有……嘲弄。他在嘲笑猎物的无力。”
“能追踪吗?”秦泽川问。
苏染摇头,声音有些发虚:“情绪碎片太散了,像被故意搅乱的涟漪。他很谨慎,或者……很享受这种捉迷藏。”
江澈的罗盘指针颤动幅度加剧,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这边。”他指向仓库左侧一条堆满废弃轴承的小路,“有东西留下。”
众人跟随江澈拐进小路。手电光扫过满地锈蚀的金属零件,最终停在一处相对干净的水泥地面——那里用某种暗红色的液体,画着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图案。
不是喷漆,不是血迹,更像是某种混合了朱砂、矿石粉末和不明粘合剂的涂料。图案结构复杂:外层是八个等分的圆弧,内层交织着扭曲的符文,中央则是一个抽象的、眼睛形状的符号。
林守仁蹲下身,没有触碰图案,只是仔细打量。半晌,他沉声道:“不是正统道门符箓。有部分借鉴了‘八门遁甲’的方位布局,但核心符文……我没见过。这是自创的,或者来自很偏门的传承。”
“作用?”秦泽川问。
“标记,也可能是……坐标。”林守仁站起身,眉头微蹙,“把这里标注为‘筛选点’,或者引导某种能量汇聚于此。需要取样分析。”
梁亦安连忙从装备包里取出证物采集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部分颜料刮入密封袋。动作间,他的手有些抖。
“放松点。”秦泽川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立刻挺直背脊。
“秦队。”副队长的声音从仓库方向传来,“这边准备好了。”
众人重新回到仓库门前。秦泽川深吸一口气——那股粘稠的压力在这里达到顶峰,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表面泛起细小的战栗,那是生物本能对危险的预警。
他抬手做了几个战术手势。副队长带两名队员从左侧切入,秦泽川则领着核心团队从正面进入。手电光束交错,照亮仓库内部。
空旷,高耸。屋顶的玻璃天窗大半破碎,月光碎片般洒落,在地面积尘上铺出惨白的光斑。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在手电光柱里缓慢旋转,如同某种无声的舞蹈。
然后,他们看见了尸体。
在仓库最深处,一堆废弃的木箱旁,一个人形轮廓靠坐着。
走近了,才看清全貌。男性,三十岁上下,穿着廉价的工装外套,双手摊开放在身侧,头颅低垂。皮肤呈现和上一具尸体如出一辙的蜡质苍白,干瘪紧贴骨骼,仿佛一具精心制作的标本。唯一的不同是,这具尸体的表情没有极度惊恐,而是一种……茫然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又一个。”副队长的声音压抑着愤怒。
林守仁已经打开木匣,取出银针。这一次,他没有刺涌泉穴,而是轻轻拨开尸体领口,将一根七寸长针缓慢刺入心口膻中穴。
针入三寸,异象再现。
银针剧烈震颤,发出比上次更高频的嗡鸣,尖锐得刺耳。尸身内部,那些“蚯蚓”般的窜动再次出现,但这次它们不是涌向心口,而是从心口向四肢扩散,最后在指尖、足尖位置形成数个细小的鼓包,持续数秒后才平息。
林守仁拔出银针。针尖没有灰败絮状物,取而代之的是一缕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雾气,消散时带着若有若无的甜腥味。
“手法相同,但‘气’的运行方向相反。”林守仁凝视针尖,语气凝重,“上一具是从四肢抽向核心,这是从核心散向四肢。他在……试验。调整‘抽取’的效率和路径。”
“试验?”秦泽川抓住关键词。
“就像工程师优化流水线。”江澈接口,他不知何时已蹲在尸体旁,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虚悬在尸体面部上方几厘米处,没有触碰,“他在完善这个过程。更快,更彻底,更……少痛苦。”他看向尸体平静的脸,“这位受害者,可能在死亡过程中感受到了某种虚假的安宁,甚至愉悦。凶手在尝试减少猎物的反抗,让‘筛选’更高效。”
苏染站在三米外,没有靠近尸体。她双手抱臂,手指紧紧扣住上臂,指节发白。眼睛盯着地面某处,焦点涣散。
“他在学习。”她突然说,声音发颤,“从第一个猎物的恐惧中学习,调整自己的‘技艺’。他追求的不是单纯的杀戮,而是……完美的执行。就像工匠打磨作品。”
她猛地抬头,看向仓库深处某个黑暗角落:“那里……有东西。”
几乎同时,江澈的罗盘指针猛地一跳,直指苏染看的方向。
秦泽川拔枪,手电光束齐刷刷射过去。光线撕开黑暗,照亮角落里一堆覆盖着帆布的杂物。帆布边缘,露出一角暗红色的布料。
副队长带人谨慎靠近,用警棍挑开帆布。
下面不是尸体,而是一个破旧的、等人高的服装店假人模型。模型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样式古怪,非僧非道,更像是某种仪式的祭衣。长袍胸前用金线绣着一个符号——和仓库外地面图案中央的眼睛,一模一样。
假人脚下,整齐摆放着三件物品:一个老式的黄铜怀表,指针停在零点三十三分;一本巴掌大的线装笔记本,纸页泛黄;还有一枚……牙齿。
人类的臼齿,洗得很干净,在月光下泛着釉质的冷光。
“怀表是受害者的?”秦泽川问。
副队长小心地用手电照了照:“表盖内侧刻着字……‘赠爱子周明,二十岁生日’。上一个受害者身份确认了吗?”
“正在比对DNA。”秦泽川按下对讲机,“技术组,优先核对一名叫周明的失踪人员,年龄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
他转向那本笔记本。江澈已经戴好手套,轻轻翻开封面。
内页不是文字,而是图画。用炭笔画的,线条粗粝却精准。第一页是一座山的轮廓,山腰处有一个洞窟入口,周围画满扭曲的符文。第二页是洞窟内部结构,蜿蜒向下,深处画着一个祭坛般的平台。第三页……
秦泽川瞳孔微缩。
第三页画着五个人形轮廓,呈环形站立,中央是一个更大的、非人的扭曲形体。五个人形中,有一个被特别标注——胸口位置画着一个血红的叉。
“这是……”副队长喉结滚动。
“预告。”江澈的声音冷了下来,“或者邀请。‘筛选者’在告诉我们他的目标,以及……最终的场地。”
他翻到笔记本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行字,用和图画同样的炭笔写下,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进化无需怜悯,筛选不容瑕疵。五人成阵,秽物重生。骨窟之门,静候佳宾。”
骨窟。
秦泽川记住这个词。他看向那枚牙齿:“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守仁小心地夹起牙齿,对着光观察:“齿冠磨损程度,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不是新鲜拔除的,至少离体三年以上。可能是……纪念品。或者信物。”
苏染突然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木箱。她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
“苏老师?”秦泽川下意识上前,扶住她手臂。触手冰凉,她在发抖。
“太……太吵了。”苏染闭着眼,声音细若游丝,“这里到处都是‘声音’。痛苦,绝望,嘲弄,还有……期待。他在期待我们去骨窟。那里有他准备的东西,有他想要的‘阵’……”
她猛地睁开眼,抓住秦泽川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不能去。那里是陷阱,但他不在乎我们知不知道。只要我们去,他就赢了某种条件……五个人,必须五个人……”
话音未落,她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秦泽川及时接住她。苏染已经失去意识,呼吸急促,睫毛颤动,显然在承受极大的精神负荷。这是她连续两次高强度侧写的后遗症。
“来人!叫医疗支援。”秦泽川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却顿住了——苏染很轻,轻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他抿紧唇,快步朝仓库外走去。
“秦队。”江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说的‘五个人’,恐怕不是随便指指。”
秦泽川停下脚步,回头。
江澈举起那页画着五个人形的图,手电光下,炭笔线条清晰刺目:“你,我,林教授,苏老师,和那个实习的小伙子——我们团队正好五人。而图中被标记的这个人,”他指尖点在那个胸口画红叉的人形上,“从站位和轮廓看,很可能是团队的核心指挥者。”
他抬眼,目光与秦泽川相交:“也就是你。”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地面尘埃。仓库里安静得只剩下几个人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深夜未眠的微弱嗡鸣。
秦泽川抱着昏迷的苏染,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怀中的人轻而脆弱,而前方是凶手赤裸裸的挑衅和精心布置的陷阱。
“骨窟在哪儿?”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林守仁沉吟:“从山形轮廓看,像是城北老矿区那边的野山。那里确实有抗战时期挖的防空洞和矿洞,本地人叫‘骷髅岭’,因为地下洞穴错综复杂像骷髅的眼窝。”
“查。”秦泽川说,“调动所有资源,我要在日出前知道骨窟的确切位置、内部结构,以及一切相关传说或历史事件。”
“秦队,”副队长忍不住开口,“这明显是圈套。他在引我们进去。”
“我知道。”秦泽川低头看了眼苏染苍白的脸,再抬头时,眼中锐光如刀,“但他给了我们两个选择:进去,面对他布置的一切;或者不进去,看着他继续‘筛选’,直到凑够他需要的‘祭品’,完成某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仪式。”
他扫视在场每一个人:“我是警察。我的职责是阻止犯罪,保护民众。现在有一个连环杀手在市区公然作案,挑衅司法,宣扬他那套扭曲的‘进化论’。我有权限,有团队,有责任去阻止他。”
“哪怕可能是送死?”江澈问得直接。
秦泽川看向他:“江顾问,如果你怕,现在可以退出。这个团队里,只有我是必须去的。”
江澈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第一次真正抵达眼底:“激将法对我没用。不过,”他收起笔记本,小心放入证物袋,“我对这个‘筛选者’和他所谓的‘骨窟’,确实很感兴趣。家传的手艺,很久没遇到这么像样的对手了。”
林守仁合上木匣,声音沉稳:“医者救人,也需除秽。此事,我责无旁贷。”
梁亦安连忙举手:“我、我也去!我可以做技术支持!”
秦泽川看着这一张张脸。有刚认识的“专家”,有还稚嫩的实习生。他们将一起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面对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敌人。
“医疗车到了!”仓库外传来喊声。
秦泽川收回视线,抱着苏染快步向外走去。临出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仓库深处——那个假人模型静立在阴影里,暗红长袍上的眼睛符号,在月光碎片中仿佛正凝视着他们。
仿佛在说:我等着。
车辆引擎声划破夜空。医疗车载着苏染驶向医院,其余人返回市局。
路上,秦泽川的终端收到技术组的初步报告:第二名受害者确认是周明,二十八岁,程序员,独居,失踪于四十八小时前。社会关系简单,无不良记录,尸检确认死因与第一具相同——全身血液及生命精华被未知手段抽干。
没有挣扎痕迹,没有束缚伤,就像……自愿接受死亡。
“筛选的标准到底是什么……”秦泽川喃喃自语。
副驾驶座上,江澈把玩着那枚黄铜怀表。表盖内侧的刻字在路灯掠过时一闪而过:“赠爱子周明,二十岁生日。”
“也许不是标准,而是资格。”江澈突然说,“被选中的,不是随机倒霉,而是符合某个条件。比如,”他看向秦泽川,“某种‘纯净度’,或者某种‘潜能’。凶手不是在消灭劣等品,而是在……采集样本。”
采集。这个词让秦泽川后背生寒。
如果凶手不是在胡乱杀人,而是在有目的地收集特定类型的人类生命能量,那么他的目的就远比单纯的连环杀人恐怖得多。他想要用这些能量做什么?那个“骨窟”里的仪式,究竟会唤出什么东西?
车驶入市局地下车库时,秦泽川的终端再次震动。一条加密信息弹出,来自上级:
“已批准‘骨窟’调查行动,代号‘净尘’。授权动用所有必要资源,但务必注意:第一,确保团队完整,不得单独行动;第二,发现不可控威胁时,优先撤离,等待更高规格支援;第三,如遇‘非物质实体’,允许使用特殊应对协议——相关装备已调拨至你处。”
信息末尾附着一份清单:特制符文弹药、便携式声光驱散装置、高浓度朱砂喷雾、还有数件标注着“林氏”、“江氏”签收的密封箱。
秦泽川关掉屏幕,靠在椅背上。
车停了,车库的白炽灯有些刺眼。他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脸,三十一岁,眼角已有细纹,但目光依然锐利如初入行时。
那时他以为,警察的敌人是拿刀的歹徒,是持枪的匪徒,是隐藏在人群中的罪犯。
从未想过,有一天要面对一个用“气”杀人的、自称“筛选者”的东西。
他推开车门,脚踩在坚实的水泥地面上。
“林教授、江顾问,请到分析中心,我们需要制定详细的进入方案。梁亦安,把所有关于骷髅岭的地质勘探图、历史记载、民间传说全部调出来,交叉比对,找出最可能是‘骨窟’的位置。”
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秦泽川一边朝电梯走去,一边按下通讯键:“医院吗?我是秦泽川。苏染老师情况怎么样?”
“生命体征稳定,但脑电波异常活跃,像在持续做噩梦。我们给她用了镇静剂,但她一直在说梦话……重复几个词。”
“什么词?”
电话那头顿了顿,护士的声音压低:“‘五个祭品’、‘逆阵’、‘不能让他开门’……还有,她在叫你的名字。”
秦泽川脚步一滞。
电梯门开了,冷白的灯光涌出。他站在明暗交界处,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
“知道了。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我。”
挂断电话,他走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拢,镜面映出一张凝重而坚决的脸。
苏染在昏迷中预警,凶手在黑暗中设局,上级在后方授权,而他的团队即将踏入一个未知的领域。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
秦泽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所有犹疑已被压入眼底最深处。
他是队长。他要带所有人进去,也要带所有人出来。
无论骨窟里等着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