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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祷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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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日光灯投下冷白的光,将宓多里苍白的脸色映照得近乎透明。
她躺在病床上,薄薄的嘴唇失去了血色,耳边的发丝被虚汗浸湿,粘在皮肤上,明媚的杏眸也因为前不久的打击变得黯淡,失神地望着天花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这个孩子保不住了。”助理的话在空气中回荡,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她的五脏六腑。
从一开始就决定放弃这个孩子的人是自己,用他来绊倒未来的敌人,这是一场划算的买卖。
这是她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宓多里阂上眼,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被单,光洁的额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虚汗,小脸惨白,整个人虚弱地连呼吸都费力。
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
就算是被豢养的替代品,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也没关系。
他把一无所有的自己从泥泞中拉出来,给她以前她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东西,名誉,地位,权利,珠宝,金钱…甚至一度把她捧到天上,让赤司结衣在她面前都只能忍气吞声。
如果说没有动过心,那是假的…所以现在的后悔也是真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把温柔和残忍都表现的那么淋漓尽致,一点儿机会都不会留给旁人。
她突然很羡慕那个8年前的死人…很羡慕…
“宓姐…”
小助理站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宓多里微微偏过头,看到女孩儿那张年轻而担忧的脸,她脸颊上还有未褪的婴儿肥,此刻眉头紧皱,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赤司夫人来探病…”小助理轻声说。
宓多里的心脏猛地一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让她走吧,我谁也不想见。”
斗了这么多年,她们从来都比不过那个死人。
她拽过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后躲进洞穴的小动物,被子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空虚感,她能感受到下腹隐约的疼痛,那是生命正在离开她身体的信号。
门被轻轻阂上,没过多久就传来轻微的对话声。
“夫人,宓姐的状态不太好,今天可能不太方便,不好意思麻烦您还特意过来一趟。”小助理的声音带着歉意,“也谢谢您的花。”
赤司结衣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没关系,先让她好好休息吧。帮我转告她,征十郎已经知道这边的情况了,一切等她养好身子再说。”
宓多里能想象出外面的场景。
赤司结衣穿着精致的和服,天空般浅蓝色的长发被松散着挽成髻,温柔的脸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手里捧着一束白玫瑰花,她的无名指上是象征着家族主母地位的婚戒。
“好好照顾她。”赤司结衣柔声细语地嘱咐过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会的。”
宓多里从被子里伸出手,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无名指,张阖着唇,发不出声音。
第一次,她贪心地想要更多,她想要正大光明的名分,她想要一个能让她的孩子名正言顺来到世间的身份。
如果她是正大光明的妻子,这个孩子是不是就能保住了?
如果她不是那个人的替代品,如果她只是宓多里就好了,如果他喜欢的是自己就好了…
宓多里的发丝凌乱,小脸苍白如纸,笑着笑着就哭了,疼痛和失血让她的意识时断时续。
她真的很好奇,八年前的赤司浅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她模仿了她这么多年,学习她的笑容弧度,模仿她走路的姿态,甚至改变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听说,她是小泉前首相最宠爱的孙女,当年小泉家如日中天,比现在的赤司家还要显赫。
听说,她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虽然从小指腹为婚,她自己却不喜欢这桩婚事,后来离家出走,隐姓埋名认识了那位。
听说,她的未婚夫藤田在他们的订婚宴上设计暗杀了小泉前首相,她为了替祖父报仇,亲手杀死了青梅竹马。
听说,她在杀死藤田的那场车祸中失忆,总是忘记很多事情,赤司家收养了她。那时阿征已经有了婚约,但还是为了照顾她,将她认作妹妹,留在自己身边。
宓多里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头。
她真的很想替那位问问赤司浅:你喜欢他吗?如果喜欢,当年到底要为什么那么决绝的赴死?如果不喜欢,那他这些年对我的温柔,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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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谷兰合上平板电脑,指尖在光滑的边缘轻敲两下,抬眼看向办公桌后的男人。
“议员,今日最后一场会议将在四点半结束,之后是每三个月的复查,绿间大夫已经按照原计划在那边等您了。”
赤司征十郎的目光没有从手中的文件上移开,午后三点半的阳光穿过整面落地窗,在他深红色的发丝上镀了一层金边。他穿着定制黑色西装,白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袖口处镶嵌红宝石的袖扣随着翻页动作偶尔闪烁。
“先取消吧。”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告诉他暂时不用了。”
灰谷兰迅速在平板上操作,手指停顿片刻,“可是您的头疾…”
赤司征十郎抬眸,眼神寡淡,“有什么问题吗?”
灰谷兰后背一凉,猛地意识到自己越界了,恭敬道,“需要为您和夫人准备晚餐吗?”
“不用。”
会议在四点半准时结束。
赤司征十郎走出会议室时,几位参议院的议员还在低声讨论着什么,看见他便立即噤声致意,他微微颔首,步伐未停。
灰谷兰抱着文件跟在身后半步的位置,注意到议员今天走得比平时稍快,很轻微,如果不是跟随他这么多年,几乎无法察觉。
本宅位于世田谷区的传统宅邸区,黑色轿车驶过两道自动门,沿着石板路滑行至主宅门前,庭院里的山水在暮色中显出一种冷寂的美感,几盏石灯笼已经亮起昏黄的光。
赤司征十郎下车时,晚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站在宅邸门前,抬眼看向三楼——
那里的一排窗户漆黑,与楼下灯火通明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
赤司征十郎目光复杂,他凝视片刻后,径直走向二楼的书房。
每年的12月26日,议员都会独自去三楼待上一整天。这一天是他母亲的忌日,也是赤司浅自杀的日子。不得不说,她真是好算计,那样的局面,明明自己已经精神不正常到需要药物控制了,还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议员的冷酷,打乱赤司家在政坛的布局。
同一天的忌日,甚至连跳楼的地点都一模一样。
她是用自己的死来控诉议员,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和小泉家没有任何区别吗?
但今天不是12月26日,今天是6月11日,一个寻常的夏日傍晚,书房的门没有关紧,露出一线暖黄灯光。
灰谷兰看见议员站在红木书桌前,拉开右侧第二个抽屉,那个抽屉平常是被锁死的,书房的打扫更是管家和佐藤夫人来亲自负责。
赤司征十郎从中取出钥匙,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黄铜钥匙,柄端雕刻着玫瑰花纹,他轻轻抚过钥匙齿,动作很轻,像在触碰易碎品。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掌心的钥匙,白皙如玉的侧脸在灯光下轮廓分明,蔷薇红色的瞳孔此刻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柔和,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仿佛静止了,沉入另一个时空。
灰谷兰跟着对方拿了钥匙户,踏上通往三楼的走廊。
赤司征十郎深色西装包裹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稳,但握钥匙的那只手垂在身侧,指节微微凸起,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
本能驱使灰谷兰跟到楼梯口,他恭敬地停在最后一级台阶前,没有再往上。
八年来,除议员本人,无人可以踏足三楼。
上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咔嗒。”
清脆干涩,像某种陈旧的关节被强行活动,那声音在寂静的宅邸里异常清晰。
灰谷兰站在楼梯口,双手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像一尊守在禁地入口的石像。
赤司征十郎解开领带,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也松开了,袖口卷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抬手解西装外套的纽扣,动作流畅地脱下外套,随手一抛。
灰谷兰本能地接住,高级面料还带着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玫瑰香气。
赤司征十郎挽起另一只衣袖,小臂皮肤在昏暗光线中显得冷白,“去拿些打扫工具,上来给我搭把手。”
灰谷兰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这么突如其来的消息。
亲自动手打扫?还要他上三楼打下手?
“您这是?”问题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赤司征十郎终于看向他,那双蔷薇红色的瞳孔在楼梯口的阴影中显得幽深,冷漠的算计都暗沉下去,但其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某种灰谷兰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情绪。
“她回来了。”赤司征十郎的声音平稳,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需要有住的地方。”
灰谷兰感到一股冷意从脊背爬升。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秋元凉,赤司浅的双胞胎姐姐,从她出现在公众视野,他就有种预感,她会代替宓多里的存在,被议员重视。
那个女人的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琉璃,笑起来右颊有个很浅的酒窝,灰谷兰第一眼看见她时,几乎以为时光倒流。
太像了,像到令人不安。
议员甚至取消了和三菱财阀的会面,大费周章地包下整个电影院,支开黄濑凉太和她女儿,只为了单独和她说几句话。
他那天就跟在议员身后。
电影开始的时候议员就在门口看着她了,他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惊喜,怀念,复杂…他就那样看了对方将近一个小时。
灰谷兰以为这就是全部。
一个替代品,一份慰藉,一种对逝去之人的缅怀。
他猜到他会喜欢这个女孩,毕竟那张脸几乎与赤司浅一模一样,但他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
踏足正主的房间?让她住进这个八年来除了他谁也不能闯入的禁地。
震惊如潮水般淹没了灰谷兰,他抱着对方的外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面料在掌心皱成一团,他试图从对方的脸上读出更多信息,但赤司征十郎已经转过身,重新走向三楼。
“清洁工具在储物间。”清冷的声线从楼梯上传来,不容置疑。
灰谷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向储物间时,脑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却不敢造次。
储物间的灯亮起,照亮整齐排列的工具。
灰谷兰取下吸尘器、水桶、抹布和清洁剂,他抱着这些东西回到楼梯口时,抬头看向三楼。
走廊的灯已经全部打开,久未使用的灯具发出略显苍白的光,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被惊扰,尽头的房门完全敞开,里面透出更多光亮。
灰谷兰踏上楼梯。
这是他第一次踏上通往三楼的台阶,木制台阶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仿佛在抗议陌生人的闯入,每一步都感觉沉重,像是踏入某个残忍的禁区。
他停在房间门口。
赤司征十郎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门,夕阳最后的余晖从西面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他长长的影子,房间里覆盖家具的白布已经被掀开大半,露出下面的扶手椅和一张四柱床。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甚至连镜子和尖锐的桌角都不敢有,听说是因为那个人发疯的时候会自残…
灰尘在空气中弥漫,在光线中形成一道道浮动的薄纱。
灰谷兰看见飘纱的床上铺着粉色的床罩,虽然蒙尘,仍能看出精致的刺绣兔子,四角的床柱上还留着铁链和锁铐,强硬地禁锢着这里的人儿。
赤司征十郎转过身,他的脸上沾了一道灰痕,从额角斜划到颧骨,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而是认真地思索,“让佐藤在窗户在外面加上防护。”
“是。”
夕阳光毫无阻碍地涌入房间,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万千尘埃,每一粒尘埃,都像一段被惊扰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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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社坐落在东京郊外的山腰,被层层枫树环绕,拂动的斑驳树影给这寂静的神社增添了几分凄寒。
明明是夏日,却寒冷至极,石板路两旁是斑驳的石灯笼,青苔爬满了底座,主殿前悬挂着巨大的注连绳,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秋元凉跪在主殿内,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她的面容精致如瓷娃娃,皮肤白皙近乎透明,唇色很淡,整个人给人一种易碎而疏离的美感,深邃的墨瞳仿佛无星的夜空,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藏着万般情绪。
主殿内没有墓碑,只有一尊古老的佛像静坐于上,面容慈悲,俯视众生。
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
“你和幸村到底在盘算什么?”
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神社的宁静,头被冰冷的木仓口抵住,只要稍稍动弹,对方就会将她当作叛徒处死。
秋元凉没有回头,“Gin。”
她轻声唤出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渡人不渡己的神像,空洞,麻木。
“竟然把小奈也卷进来了,我看你是疯了。”琴酒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如果不是那位对她的特别关照,就凭做的事,死一万次都不够看的。
秋元凉缓缓睁开眼睛,却没有转身,“神社的人曾经问过我,要不要给他们立牌位,说这样的话他们可以更好的往生,或者上天堂。”
女人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很想答应他,可是他们又跟我说,立牌位的话需要骨灰,或者他们的贴身之物,不然神明会找不到对象。”
“我以为你是无神论者。”琴酒冷冷地说。
秋元凉笑了,那笑容苍凉而空洞,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我找不到他们的骨灰,我没有他们的骨灰,一个都没有。”她重复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
“那是你们以前的恩怨,和我无关。”琴酒的木仓没有放下。
“带小奈离开吧。”秋元凉终于转过身,直面那黑洞洞的枪口,“趁我现在还不忍心利用她。”
她的眼神与琴酒对上,那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冷漠如冰,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对视良久,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你真该找个镜子好好照照自己,然后孤零零地下地狱去!”琴酒最终冷哼一声,收起了枪。
他转身欲走,黑色风衣下摆在风中扬起一个凌厉的弧度。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会拽着整个赤司家一起。”秋元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8年了,他们该为当初的行径付出代价了。”
打败魔鬼的人最后只也会成为可悲的魔鬼,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复活。
琴酒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径直走入枫叶深处,消失在神社的甬道上。
秋元凉重新跪坐在蒲团上,抬头仰望着佛像慈悲的面容。
殿外,一阵寒风吹过,枫叶如血般纷纷飘落,覆盖了青石板路,也覆盖了那些看不见的坟墓。
“快了。”她低声对什么人说,也对自己说,“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