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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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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街道刚刚苏醒,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霓虹的微凉湿意,混合着行道树新叶的淡淡青涩。
阳光确实很好,金箔似的透过高楼间隙斜斜地切下来,将一切轮廓都打磨得柔和,包括BLANC咖啡馆那扇擦拭得近乎隐形的玻璃门。
秋元凉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针织开衫,里面是简单的长裙,发丝未加精心打理,松散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天然微卷,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光泽。
她的皮肤很白,是一种瓷器般的冷白,此刻被阳光熏染,透出极淡的粉,她双手捧着一杯黑咖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视线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脸庞温柔绝美。
无名指上那枚朴素至极的银戒指,在光线下偶尔闪过一道微弱而固执的光。
店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一声。
秋元凉没有立刻回头。
直到那股熟悉的白玫瑰和难以察觉的压迫感气息悄然临近,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衣角映入她低垂的眼帘,她才缓缓抬起眼睛。
赤司征十郎就站在桌边,身姿挺拔如修竹。
清晨的光线同样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那身气场所规训,只敢在赤红色的短发上跳跃出几点璀璨的碎金,却丝毫软化不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眉眼温和,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抿着一条平直的线,只是此刻,蔷薇红色的瞳孔在咖啡馆相对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正看着她,里面翻涌着秋元凉一时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思索,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力掩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温柔。
“您是在我身上安了监视器吗?”秋元凉开口,软软的嗓音像是被咖啡的苦涩浸润过。
她没有笑,只是用那双颜色偏深的瞳孔安静地回望他。
赤司征十郎没有立刻回答。
他极其自然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流畅优雅,昂贵的西装面料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摩擦声,目光却在扫过她面前那杯纯粹的黑咖啡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路过。”他说,语调平稳,听不出真假。
秋元凉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苦涩在舌尖漫开,让她轻轻蹙了蹙眉,“……您工作的地方完全是这边的反方向吧?”
她放下杯子,瓷底与木质桌面相触,却没有发出任何轻微的声响。
赤司征十郎没听见她的不满,径自伸手,拿过了她那杯咖啡。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骨节分明,握住白色瓷杯时,有种掌控般的力量感。
他拿起一旁的小银勺,舀起方糖,一块,两块,三块…慢条斯理地放进漆黑的液体里。糖块坠落,激起小小的漩涡,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接着是奶,他倒得不少,直到深褐色的液体变成一种柔和的浅棕色。他做这些的时候,姿态从容得仿佛在签署一份关乎亿万资产的合同,专注,且不容打扰。
“怎么这么早?”他一边用勺子缓缓搅动咖啡,让糖与奶彻底融合,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秋元凉看着他加工咖啡的熟悉动作,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她嫌咖啡苦,也总是会这样不停地加糖块和奶,直到把它变成甜腻的饮料。
秋元凉微微弯起嘴角,那笑容很浅,像蜻蜓点过水面,几乎看不见涟漪,“今天阳光很好,我想出来晒晒太阳。”
好听的声线轻飘飘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灿烂的金色。
赤司征十郎停下了搅拌的动作,将那杯已经变得像甜浆般的咖啡推回她面前。他的指尖在杯柄上停留了半秒才收回,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茸茸金边的侧脸,微微颤动的睫毛,那上面似乎也沾着光尘。
“会变黑的。”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别的什么。
秋元凉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
随即她真的笑了起来,笑得肩膀微微耸动,披散的发丝也跟着轻颤,在阳光里划出细碎的光弧,“我现在不怕了?”
她转过头,直面他,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和灵动,亮晶晶的,让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瞬间生动起来,仿佛时光倒流,依稀能窥见多年前那个肆意明媚的影子。
赤司征十郎凝视着她,阳光正好落在她的小脸上,照亮了她眼底那一点点的清澈和执拗。
眼底冰封般的自制力似乎融化了些许,漾开几分真切的笑意,那笑意让他过于锐利的眉眼柔和下来,染上一种近乎宠溺的色泽。
赤司征十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朝着她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试探的谨慎,仿佛在靠近一件易碎的珍宝。
秋元凉配合地微微低下头,将自己更近地送入他的指尖可及的范围。
“你这样是当不好一个情人的。”赤司征十郎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无奈和纵容。
秋元凉感受到他指尖带来的微凉气流,以及那股萦绕不散的白玫瑰冷香,她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般垂下,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带着一点鼻音的疑惑,认真地思考,“我已经很迁就您了。”
那微微拖长的尾音,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赤司征十郎的指尖终于触及了她的发丝,将它们轻柔地别到她那白皙小巧的耳后,他的指腹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她耳廓的皮肤,温暖细腻,然后在发现了什么之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你看哪个情人约金主发条短信就行了,上面还不写时间。”他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眼神里的怀疑和不确定烟消云散,有了几分真切的笑。
秋元凉,“……”。
好吧,她忘记了。
“但谁去酒店不是晚上?哪有大早就过来的?”秋元凉选择了死不认错,甚至微微扬起下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巴掌大的小脸上眉眼弯弯,像只可爱的猫儿。
“我做小三不合格的话,您当金主也不合格。哪有您这么上赶子来陪我的?”
还是头回见把当小三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赤司征十郎笑了。
“我来陪你吃个早餐。”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清晰而笃定,仿佛这不是一句随口的应答,而是一个重要的承诺。
这时,秋元凉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周围环境的异常,刚才还零星坐着几个对着笔记本电脑皱眉,小声交谈的上班族的咖啡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清场了。
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喧嚣,阳光静静地铺满原木色的地板,空气中漂浮着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和甜点柜里传来的黄油与糖的甜蜜气味,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之中。
店长正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不远处,而他身后,靠着装饰性书架悠然站着的,是灰谷兰。他微笑着朝秋元凉点头示意,用眼神示意这场偶遇背后的精心策划者就是坐在她对面的男人。
秋元凉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店堂,再落回对面的人身上。
赤司征十郎坦然接受她的注视,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毕竟能够这样正常地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说话已经是来之不易。
关于她最后的记忆,他能想起来的只是破碎的瓷盘,被泼洒的食物,猩红的液体,歇斯底里的哭喊,还有她眼底深不见底的崩溃与绝望…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桌子两边,心平气和地只是说说话了?
这8年漫长地隔了一整个冰川世纪。
微妙的酸涩感悄然漫上秋元凉心头,不重,却足够清晰。
她垂下眼,下意识地去摸那杯甜得过分的咖啡。
赤司征十郎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下落,不可避免地再次捕捉到她无名指上那抹银亮。
戒指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与她纤细漂亮的手指格格不入,却牢牢地圈在那里,像沉默又坚定不移的誓言。
“戒指很漂亮。”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秋元凉的动作顿住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银环上,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不再刺眼,却异常顽固地存在着。
她的拇指缓缓抚过戒圈表面,那里因为长年累月的佩戴和摩挲,已经光滑无比,甚至能感受到极其细微的凉意。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承载了千言万语,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习惯。
秋元凉的眼神随着指尖的移动而黯淡下去,像烛火被风吹得摇曳,险些熄灭,那双刚才还漾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薄雾,仿佛透过这枚戒指,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时间,和某个再也无法触及的爱人。
“谢谢。”她最终只是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赤司征十郎。
在听不懂别人的话这一点上,她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一点儿都没变。
咖啡馆里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嗡鸣,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光斑的形状悄然改变,灰尘在光柱中无所遁形,缓慢沉浮,像时间之舞。
赤司征十郎凝视着眼前的人儿,神情复杂。
她的演技简直糟糕透顶,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也不知道这8年自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过的。
那些故作逞强的笑容,放下芥蒂的勉强,还有落在戒指上瞬间失神的眼眸……都在无声地宣示着自己是谁。
八年前,甚至是五年前,他都会因为这枚戒指,因为她现在的神情被疯狂的嫉妒驱使,做出一些伤害到她的事情。
他会质问,会逼迫,会用尽一切手段抹去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幽灵留下的所有痕迹。
但现在…
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看着她无意识摩挲戒指的指尖,看着她身上那件柔软得毫无攻击性的开衫,以及她周身萦绕的那种混合着脆弱与疏离的气质。
八年的时间足够冲刷掉很多激烈的情绪,也沉淀下一些别的东西。再次失去的恐惧让他愿意配合她演戏,哪怕这种近乎卑微的妥协连自己都要唾弃和鄙夷。
但如果装傻能换来此刻的宁静,如果回避能让这顿早餐继续下去,那他愿意配合这位蹩脚的演员来演完这场戏。
可能是今天阳光很好,又或许是她刚才那抹恍如隔世的笑短暂地抚平了心底的褶皱,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的愠怒,带着钝感的无奈取代了尖锐的刺痛。
他甚至几不可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算了。
她愿意戴着,就戴着吧。
她愿意想着,就想着吧。
一个死人而已…
只要她坐在这里,坐在他对面,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他可以往她的咖啡加糖加奶,她是他的……那其他的可以暂时退让。
已经8年了。
他不希望有什么打破他们之间脆弱的平衡。
“想吃什么?”赤司征十郎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
他伸手招来一直远远候着的店长,接过做工精美的皮质菜单,却没有看,而是递给了秋元凉,“听说这里的可颂不错,还是你想试试日式早餐?”
秋元凉似乎也从方才片刻的失神中挣脱出来,她抬起头,接过菜单,指尖与他短暂相触,一触即分,翻开菜单,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可颂就好。”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配那个草莓酱。”
“一份可颂配草莓酱,一份班尼迪克蛋,咖啡换成橙汁。”赤司征十郎流畅地对店长吩咐,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店长躬身应下,快步离去。
灰谷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更远的门口位置,像一道沉默的背景板。
很快,食物被精心摆放在洁白的骨瓷盘里送上,可颂烤得金黄酥脆,层层起酥,散发着浓郁的黄油香气。
赤司征十郎的那份班尼迪克蛋,水波蛋圆润完美,荷兰酱色泽诱人。
秋元凉小口咬着可颂,酥皮簌簌落下。
她认真地涂抹着草莓酱,鲜红的果酱在暖黄色的可颂上化开,像甜腻的抽象画。
赤司征十郎用餐的姿态无可挑剔,切割食物的动作精准而优雅,但大部分时间他的目光都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奇特的沉默,并不完全是尴尬,也不是无话可说,更像是一种经过激烈冲突,仇恨后的缓冲地带。
偶尔,赤司征十郎会问一两个极其寻常的问题,比如“最近睡得好吗”,或者“回国之后工作顺利吗”。秋元凉的回答也简短而平淡,“还好”,“顺利”。
没有深入,没有追问,他只是用这些无关紧要的字句来填补寂静的空白,证明这段共处的时光是真实的。
阳光在他们之间无声移动,从桌面的一侧慢慢爬到了秋元凉的手腕上,她腕骨纤细,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赤司征十郎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随即迅速移开。
那里曾经是刺目的血红和狰狞的伤疤,如今只剩下一片洁净的苍白。
早餐接近尾声。
秋元凉放下只剩下一点碎屑的盘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她看向窗外,街道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咖啡馆这个被精心隔离出来的静谧角落,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风平浪静。
“接下来去哪?”赤司征十郎用完了最后一口食物,用餐巾按了按嘴角,问道,“你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挥霍。”
秋元凉转回头看向他,阳光此刻完全笼罩了她,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看起来温暖又不真实。
她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
“先生。”她用了这个久违的,带着距离感的称呼,“您的工作应该很忙吧?时间定在晚上10点可以吗?”
婉言拒绝。
赤司征十郎握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他指尖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坚持,只是看着她,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我送你去上班。”他说,不是询问。
“不用了。”秋元凉摇头,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路口,“我想到处走走,晒晒太阳,就到这里吧。”
您已经是在打扰我了。
这样的话她表达的很委婉。
赤司征十郎沉默地看着她,蔷薇红色的瞳孔在晨光中变幻着微妙的光泽,“你的房间打扫好了,我陪你回去看看。”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logo的黑色皮夹,从中抽出一张卡,放在桌上,“结账吧。”
店长恭敬万分。
秋元凉微微蹙眉,不满。
她的发丝还维持着他之前别好的样子,耳廓微微泛着红,不知是阳光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身后是满室阳光和空旷的桌椅,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灰谷兰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他早已替赤司征十郎拉开门,躬身等候。
“现在有求于我的人是你,阿七,还要这么任性吗?”赤司征十郎语气温柔,却强势地不容拒绝。
阳光依旧热烈。
秋元凉端起了那杯甜得发腻的咖啡,她看着杯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看了很久,然后将里面冰冷的甜浆一饮而尽。
极致的甜腻过后,喉咙深处泛起熟悉的苦涩。
任性吗?
她放下空杯,瓷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晰的一声脆响,“我去。”
窗外的世界,车马喧嚣,阳光普照。
咖啡馆内音乐流淌,香气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仿佛有些东西,在这顿漫长的早餐里,已经悄然尘埃落定,或者再次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