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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飞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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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蔷薇宫在午后的日光下安静得像一场梦。
鸢无忧没有预约,也没有让宫廷飞梭接送。他独自步行穿过那片环抱宫殿的古老森林,脚踩在积年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苔藓与朽木气息,偶尔有白色的小鸟从蔷薇丛中惊起,翅膀拍打藤蔓,洒落几片花瓣。
铸铁大门依旧爬满蔷薇。
侍从打开门时,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成训练有素的平静。他认得鸢无忧,几天前陛下亲自接见的那位波历冬特使。
“陛下在顶层书房。”侍从微微躬身,“需要我通报吗?”
“不必。”鸢无忧从外套内袋取出那本深蓝色布面笔记本,是达伽拉亚上次送给他的那本,“我有些关于笔记的问题,想请教陛下。”
这借口拙劣得近乎直白。但侍从只是看了一眼笔记本,便侧身让开:“请随我来。”
碎石子小径,野花灌木,潺潺溪流。
一切都和上次一样,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着,只剩下梦一般的景色。鸢无忧却感到某种不同,倒不是景物,而是这里弥漫着的气息。空气中飘荡着极淡的灼烧后的焦味,混在蔷薇香里,几乎难以察觉。
主塔的橡木门虚掩着。
鸢无忧推门进去。
书房的光线比上次更倾斜,下午的太阳将穹顶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那些光斑随着藤蔓的晃动而摇曳,像水底晃动的波纹。
达伽拉亚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背对门口。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丝质衬衫,外罩银灰色软绒长袍,没有系扣,衣襟松散地敞着。雪白的长发没有束,铺散在肩头和软榻扶手上,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他面前摊开着一幅手绘的草图。
鸢无忧走近几步,看清了草图内容。
一只精致的鸟笼,栏杆由纠缠的蔷薇藤蔓构成。笼中关着一只鸟,羽毛是暗金色与雪白相间,眼睛的位置是两个空洞。笼子悬挂在半空,而笼外的背景,是破碎的天空。
草图旁边散落着几支炭笔,还有一枚老旧的,边缘已经被磨损的圆规。
达伽拉亚的指尖正轻轻拂过那只鸟空洞的眼睛。
“陛下。”鸢无忧开口。
达伽拉亚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他只是用那清澈又懒散的声音说:“镜子先生。我猜你会再来,但没料到这么快。”
“有些事情,等不了。”鸢无忧走到软榻侧面,从怀里抽出三张折叠的纸,那是他从老执政官笔记中誊抄的关键段落,展开递到达伽拉亚眼前。
纸上写着:
「他想用整个塞米希罗尔做炸药,炸掉囚笼。」
「而引信,是他自己的命。」
达伽拉亚的目光落在纸上。他看了很久,久到鸢无忧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然后,他轻轻笑了。
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风铃草。
“老师的笔记,你们找到了啊。”他放下炭笔,用指尖点了点“炸药”那个词,“用词真直接,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风格。看来那时候,他是真的生气了。”
鸢无忧盯着他:“这是真的吗?”
达伽拉亚终于转过脸来。
午后阳光从侧面照在他脸上,那些从眼角蔓延至颧骨的暗金色纹路在光下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纹路深处有极其细微的光粒在缓慢游走,像被困在皮肤下的萤火。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但此刻,瞳孔的边缘似乎有一圈极淡的金环。
“镜子先生,”他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种不合时宜的少年气,“你冒着被赤色教派,守旧派甚至我那位不成器的红爵士盯上的风险,闯进隐秘之湖,找到这些笔记,然后匆匆跑来问我,‘这是真的吗?’?”
他站起身。
月白衬衫的袖口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那里的皮肤更透明,能清晰看见皮下一道道如同细小河流般的脉络。
“我以为,”他走到鸢无忧面前,两人距离很近,鸢无忧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茶香,以及更深处的焦灼气息,“你会问更聪明的问题。比如‘囚笼是什么?’或者‘为什么必须炸掉?’”
鸢无忧没有后退:“那些问题,你会回答吗?”
“不会。”达伽拉亚微笑,“但至少,它们值得一问。”
他转身走向中央的大桌,从茶盘里取出两个陶杯,开始泡茶。动作依旧不紧不慢,水流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坐。”他说。
鸢无忧在圆桌旁坐下。达伽拉亚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倚靠着桌沿,端着茶杯,浅蓝色的眼睛透过蒸腾的热气看过来。
“既然你带来了老师的笔记,”他啜了一口茶,“那我就讲个故事吧。算是...对笔记的补充。”
“很久以前,有一对双生鸟儿。”
达伽拉亚的声音放轻了,像在哄孩子入睡。
“它们出生在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鸟笼里,嗯,笼子是银色的,栏杆上镶嵌着宝石。每天,都有最鲜嫩的浆果和清澈的泉水送来。笼子被挂在最高的塔楼上,能看见整片天空。笼子里有两只鸟儿。它们是双生子,羽毛颜色却不一样。一只的羽毛是温暖的深色,像黄昏的森林;另一只的羽毛是冰冷的白色,像初冬的雪。”
“深色的鸟儿,总是望着笼子外的天空。它发现,天空看起来很近,却永远飞不出去。因为笼子没有门,栏杆从顶部到底部连成一体,一个精美的囚牢。”
“另一只鸟儿劝它:‘这里不好吗?有吃的,有喝的,不会下雨,也不会被老鹰抓走。’”
“渴望飞翔的鸟儿说:‘可是天空在叫我。’”
“它开始用喙啄栏杆,用翅膀撞击。银色的栏杆纹丝不动,反而震得它羽毛脱落,嘴角流血。饲养它们的人看见了,叹息说:‘傻孩子,这笼子不是关你的,是保护你的。外面的天空是假的,是画在穹顶上的画。真正的天空,原比你看到的危险危险得多。’”
“后来,白色鸟儿病了。一种从金色的诅咒在它血液里醒来。它的羽毛开始出现裂纹,像烧坏的瓷器。它看东西时,瞳孔有时候会变得不像鸟儿,而像冷血的蜥蜴。它们都知道知道,鸟儿时间不多了。”
“可是,随着诅咒来的是无尽的美丽,它更像雪花了,饲养者想要这些美丽,却害怕被金色的诅咒感染。于是,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折断那雪白的羽翼,让这股美丽可以嫁接在棕色的鸟儿身上。”
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更缓。
“于是,保护成为了真正的囚笼。他们当着棕色鸟儿的面折断了弟弟的翅膀,将哥哥和弟弟都送到了雪白的国度,想要嫁接在一起。”
“在死亡前,雪白的鸟儿许愿,他想要复仇,想让打开这个囚笼,为什么它和哥哥的愿望没法实现?太阳的影子回应了它,苍白的火焰烧毁了囚笼,但哥哥,被掩盖在雪花之下。”
故事结束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森林传来的模糊的鸟鸣。
鸢无忧感到喉咙发干。童话的隐喻并不难解:双生鸟,囚笼,金色的诅咒,火焰,这是他们的过去。但,太阳的影子又是什么?
“那只白色的鸟儿,”鸢无忧的声音有些沙哑,“它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想过另一只鸟儿的感受吗?那只深色的鸟,它或许愿意一起分担,甚至一起寻找别的出路。”
达伽拉亚终于将目光完全聚焦在鸢无忧脸上,他笑了,那笑容极浅,却带着一种冰锥般的尖锐感,转瞬即逝。
“分担?镜子先生,您真的了解我哥哥吗?”他轻轻摇头,仿佛在驱赶一个幼稚的念头,“卡戎?哈,他太重感情了,他的世界里,是非对错泾渭分明,保护与牺牲是天经地义。如果他知道这个计划,他会做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玻璃穹顶下,背对着鸢无忧,望向外面被蔷薇枝叶分割的天空。他的背影单薄得惊人,礼服下空空荡荡,仿佛只剩下一副支撑着华丽衣袍的骨架。
“他只会添乱。”
“即使你的燃料,包括无数像在街头崩溃的那个男人一样,押上亲人健康和女儿记忆的普通人?”鸢无忧上前一步,语气激烈起来,“即使你的系统正在让整个国家陷入一种慢性死亡,把人性最珍贵的东西明码标价?”
“我知我罪,应交由众民审判。”他终于开口,重复了老执政官笔记中的那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我不悔。”
他缓缓转过身。
逆光中,他的面容模糊,只有眼角的暗金纹路和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异常清晰。
“您站在这里,用别人的痛苦质问我,镜子先生。您看到的是燃料,是代价,是被吞噬的个体。”他一步步走近,直到与鸢无忧只有咫尺之遥
“但您可曾想过,如果笼子一直存在,您所谓的人性、珍贵,最终也会在温水煮青蛙般的虚假中,慢慢腐烂,成为一种更可悲的,自以为自由的奴役?”达伽拉亚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现在的痛苦是尖锐的,是可见的。而那种腐烂,是无声的,是全体的,是连痛苦本身都会被剥夺的绝望。”
他停下,微微仰头,看着比他略高的鸢无忧,苍白的面孔上忽然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脆弱又危险。
“您如此笃定要阻止我,是基于您所见的痛苦,还是基于您对那个未知囚笼的轻视?或者说,您其实并不真的相信有笼子存在?”
鸢无忧喉结滚动,竟一时语塞。
“所以,我们不妨换个方式。”达伽拉亚退后半步,重新拉开了礼貌的距离,语气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平静,“阁下既然已经拿到了反派的部分剧本,何不亲眼来看看,这场戏的高潮部分,究竟演的是什么?”
他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枚不同于宫廷制式的白色金属徽章,放在桌面上,推向鸢无忧的方向。徽章表面光滑,只刻着一枚简单的蔷薇轮廓。
“圣愿之夜,在命运之轮。作为我个人的特邀观礼者,而不是波历冬的外交官。”达伽拉亚注视着他,“来看一看,这汇聚举国之力的愿力洪流,顶峰究竟是何模样。来看一看,您所怜悯的众生,在那极致的一夜,究竟是不是在献祭?”
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有幽暗的火焰跳动。
“看完之后,我想您会明白,你是否需要阻止我,必须维护您所理解的正确。” 达伽拉亚道。
鸢无忧的目光落在那枚白色徽章上,它静静地躺在斑驳的木桌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会面结束了。
离开白蔷薇宫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夕阳将蔷薇藤蔓的影子拉得斜长,像无数试图抓住他脚踝的手。鸢无忧握着那枚冰冷的白色徽章,指腹摩挲着上面简单的蔷薇刻痕。
达伽拉亚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没有忏悔,也没有咆哮的辩解。
他只是抛出了一个更晦涩的童话,一份更沉重的邀请,和一个将判断权完全交还给鸢无忧的赌约。
“我知我罪,但我不悔。”
“他只会添乱。”
“来看一看顶峰的模样。”
话语在脑海中回旋,与老执政官笔记里那句“他想用整个塞米希罗尔做炸药,炸掉囚笼。而引信,是他自己的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窒息又充满诱惑的图景。
鸢无忧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被蔷薇淹没的白色石塔。在渐暗的天色中,塔身仿佛一座沉默的墓碑。
圣愿之夜。
无论那是疯狂献祭的顶峰,还是破笼呐喊的序曲,他都必须去亲眼见证。
然后,做出自己的选择。
而在白蔷薇宫顶层的书房,达伽拉亚依旧站在穹顶下,望着飞梭消失的方向。他缓缓展开之前翻过去的那张手绘草图,上面画的不是什么星图,而是一只羽毛碎裂的白色鸟儿,正义无反顾地撞向一面布满裂纹的天穹。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鸟儿的轮廓。
“哥哥...”他低声呢喃,声音消散在满是尘埃的阳光里,“再等等。就快好了。”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城市泛滥的霓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