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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随便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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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在实验中学彻底扎了根,冬天沉默的枝干仿佛一夜之间被灌入了沸腾的绿意,阳光也不再是冬日里苍白的施舍,变得慷慨、饱满,带着微微的暖度,穿过尚且疏朗的新叶,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晃动如碎金般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苏醒的腥气、草木汁液破裂的清香,还有远处球场上隐约传来的、属于青春的躁动声响。
一切都生机勃勃,蠢蠢欲动,催促着万物向上、向前。
姜榆路过三班时,三班正在上物理课,大多数同学被这暖阳熏得昏昏欲睡,头颅一点一点。姜榆一眼就看到了陆悠游,他坐的笔直,目光投向黑板的方向。但姜榆觉得,他的眼神是虚焦的,长久地凝固在老师身后那片因反光而显得空茫的黑板一角,他握着笔,那支笔夹有磨损的水笔,笔尖悬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维持着一个欲落的姿势。
“看我!”老师猛地提高音量,用板擦用力敲击黑板,发出“砰砰”的闷响,惊醒了一半的人。陆悠游也像从深水里被惊醒,睫毛快速眨动,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旋即低下头,笔尖开始在纸面上疾走。姜榆没有停留,收回目光匆匆向前走去。
大课间姜榆照例是不去的,她和赵川川趴在连廊的栏杆上,看着匆匆跑向操场的队列,在人群中寻找着陆悠游。直到赵川川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角,指了指活动室门口。姜榆看到陆悠游走了进去,手上拿着那本翻到卷边的习题册。
陆悠游正对着窗户坐着,夕阳的余晖恰好从西窗涌入,将他的上半身浸在蜂蜜般浓稠的金色里,校服领口的纤维都被照得毛茸茸的。他没有在刷题,甚至没有在看。只是对着桌面上摊开的那本厚重、边角严重卷起的竞赛书,眉心蹙起一道深深的竖纹,仿佛那里锁着一个无法拆解的难题。他手里机械地、高速地转着那支水笔,转得那样用力,指节绷紧,泛出青白的颜色。
窗外,是课间操的口号声,是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混着少年们模糊的呼喝笑闹,像是从另一个快乐星球传来的、失真的背景乐。他就在这片热闹的、却与他无关的寂静中心静静的坐着。姜榆在门口站住了,脚步被钉在原地。她看了几秒,最终没有让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打破这片寂静。她悄悄地转身,沿着被夕阳拉长、空无一人的走廊离开了。等大课间结束,陆悠游又得回去做他的勇士,那么自己现在的闯入,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打扰。
大课间结束,姜榆在水房碰到了陆悠游,陆悠游像是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两袋小饼干,用刻意拖长的语调问:“错题本写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要‘请教’我的?”
姜榆看着他眼下淡淡的乌青,“最近,是不是睡得很少?”
“什么?”陆悠游楞了一下。姜榆指了指自己的眼下,“都有黑眼圈了。”
“哎呀,最近晚上看球赛来着。”陆悠游打着哈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他触摸的动作很快,随即,一个熟悉又明亮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过于灿烂,几乎有些晃眼,像骤然拉起的、过度曝光的舞台幕布,瞬间淹没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阴影。“很严重吗?要是不够帅气了可怎么办?”他语气轻松,甚至带了点戏谑,“你可不能不要我啊。”然后,那只刚刚离开他自己眼眶的手,非常自然地、带着温热干燥的触感,落下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陆悠游,你......”姜榆推开他的手。
“小姜同学,”他微微弯下腰,低着头看着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终结话题的力道,“别瞎操心。好好对付你的数学题就好了。”
姜榆站在原地,突然有些无所适从。她想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这种“想分担却无力”的感觉,不像狂风暴雨,而像这春日里无声蔓延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浸润她的每寸思绪,滋生蔓长。它不剧烈,却无孔不入。
“陆悠游。”姜榆喊住他,水房里的人都向他俩看来,姜榆没管,只是快步走上前拉住他的袖口,布料下的手腕坚实,温度透过校服传来。“你跟我来。”不等陆悠游拒绝,拉着他穿过走廊,拐进艺术楼。下午的艺术楼很安静,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格。她在尽头一间琴房门口停下,蹲下身,熟练地从门边地毯的角落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把陆悠游推进去,拉上厚重的墨绿色窗帘,室内骤然暗下来,只剩窗帘缝隙漏进的几缕微光,空气中浮动着旧木头、纸张和淡淡的松香气息。姜榆问:“你们下节课什么课?”
“现在问是不是有点晚?”陆悠游觉得有点好笑,他靠在钢琴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懒散。
“什么课?”姜榆不理会他的调侃,执拗地问,手已经搭在了厚重的钢琴盖边缘。
“好像是英语课。”陆悠游想了想说。
“英语课。”姜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你敢翘吗?”她像是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怯生生的看了眼陆悠游。
“等王鹏骂我的时候你帮我说两句话就行了。”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
“行。”姜榆语气中多了点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你过来”她拍了拍琴凳,然后自己先坐下,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位置。
“干嘛?”陆悠游走过去坐下,琴凳不宽,两人的手臂轻轻挨着。
“弹。”姜榆言简意赅。
“我不会。”陆悠游忙忙摆手。
“随便弹,这隔音还不错。”姜榆率先在琴键上乱按一通,各种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虽然你是乱弹的,但我还是听出了其中的......”
“少废话。”姜榆打断了他,“随便弹。”姜榆说罢又在低音区猛按了几下,“咚——咚——”沉闷的声响像是直接敲在胸腔上,震得空气都在轻颤。姜榆只觉得心头的压力随着声音一起消散在了空气中。陆悠游看着她近乎发泄般用力按琴键的侧脸,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忽然明白了她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不是浪漫,不是表演,甚至不是交流。是发泄。
陆悠游也有样学样,毫不顾忌的乱弹起来。琴房里充斥着不协调的轰鸣,但在这一片混乱的声响中,姜榆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想,她能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么多了。
不协调的音符还在空气中震颤,最后一个沉重的低音嗡鸣尚未完全散去,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道明亮的走廊光线斜切进昏暗的室内,勾勒出门口一个高挑的身影。音乐老师周岚抱着教案站在那儿,脸上带着些许讶异。
姜榆像受惊的兔子般瞬间弹起,手指下意识蜷紧。陆悠游也停下了动作,指尖还搭在琴键上,身体微微绷直。
“周老师……”姜榆先开口,声音有些干。
周岚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她认识姜榆,经常和几个高二的音乐生来借琴房,性格沉静,给周岚留下过不错的印象。她又看了看陆悠游,虽然不知道叫什么,但看着也有些眼熟。“姜榆?”周岚走进来,顺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室内重回那种安全的昏暗,“心情不好?”她是音乐老师,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语气里没有太多责备,更多是好奇和一丝了然。
“对不起,周老师。”姜榆立刻认错,“我们……我们就是,借用一下琴房,马上就走。”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通胡乱发泄。
周岚走到钢琴边,看了看两个紧张的学生。“琴房钥匙,”她向姜榆伸出手,姜榆赶紧把钥匙放到她掌心,“下次要用,记得提前跟我说。”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压力大的时候,音乐确实是个出口。不过,下次选个温和点的曲目,嗯?我这把老心脏可经不起这么敲打。”
这话让姜榆和陆悠游都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赧然。
“真的对不起,周老师。”陆悠游也开口,态度诚恳。
“行了,下不为例。”周岚摆摆手,“等下课了就赶紧回去吧。”周岚不用想就知道这俩人是翘课出来的。
两人如蒙大赦,匆匆离开了琴房。走到阳光下,对视一眼,都有种共犯般的、心照不宣的轻松。两人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可乐,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哈哈大笑。
“我是不是还是有点艺术天赋的?”陆悠游打开一罐递给姜榆。
“一般般吧,和我比还是差了点。”姜榆咬着吸管说。
但轻松很快被现实取代——翘掉的英语课,总要有个交代。
下课铃响后,姜榆和陆悠游没急着去吃饭,而是默契地走向英语教研组办公室。站在门口,姜榆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报告。”
“进来。”
英语老师王鹏正在批改作业,看到他俩一起进来,有些意外。听姜榆磕磕绊绊地解释,以及陆悠游简洁的补充和认错,王鹏推了推眼镜。他看向陆悠游:“陆悠游,我知道你最近任务重,”王鹏语气平和,没有预想中的严厉,“但规矩就是规矩,课不能随便翘。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真有特殊情况,提前说一声。”
“谢谢王老师,不会再有下次了。”陆悠游认真保证。
他又看向姜榆,“你有时间帮助帮助同学。”王鹏对姜榆点点头,没再多说,便让他们离开了。
就在两人走出英语办公室,带上门的一刹那,走廊另一端,两个身影正好拐过来。程军和刘亮拿着笔记本,两人似乎刚开完会,边走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程军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正好看见姜榆和陆悠游从英语办公室出来,两人肩并肩,虽然没有过近的接触,但做了多年班主任的程军一下就感受到了他俩之间流淌的、过于熟稔而安静的氛围,程军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刘亮也看到了自己班上的得意门生,他认识姜榆,高一的时候他是姜榆他们班的生物老师。他眉头轻皱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两人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继续和程军往前走去。
“刚才那个是你们班的姜榆吧?”走远了几步,刘亮装作不经意的问。
程军“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道:“都是懂事的孩子,可能找英语老师有什么事吧。”但他心里那根关于学生早恋的弦,却微微被拨动了。之前或许只是隐约听说,此刻亲眼所见,加上两人一起从办公室出来的情景,让他不得不把对这两个学生的关注,在心里悄悄调高了一个等级。
而刘亮那边,想法则更复杂些。陆悠游是他手上的王牌,竞赛在即,容不得半点闪失。任何可能“分心”的因素,都需要留意。他知道姜榆是学艺术的,那么就更不能让她“影响”到陆悠游了,至少现在不行。
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走廊上,姜榆和陆悠游并肩走向食堂,暂时抛开了刚才的插曲。但他们并不知道,成年人世界的规则与审视,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