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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我的心一紧,我知他怀疑的“局”,并非你死我活的陷害,更像一场投其所好或别有用心的“进献”或“挑衅”。

      我迎着他灼灼的目光,知道任何辩解在如此通透的审视下都显苍白,于是朝他摊开了一直藏起的双手。

      手心被重击的地方,已经红肿不堪,边缘擦破处渗着血,混着铜锈黑灰,肮脏又狼狈。

      “奴婢不知何人设局,亦不知为何入局。”

      我的确不知。

      我在这个朝代刚“入职”没几天,连同事是人是鬼都没认清,锅就从天上来了。

      我暗暗叹气,深吸一口气继续委屈说道:

      “奴婢只知道,若存心不良,大可任其摔碎,或悄然刮去更多破绽,而非拼着受伤也要接住,更不会在管事嬷嬷看出端倪前,就主动说出做旧,将自己送到公子眼前。”

      我那语气,要有多委屈便有多委屈。

      眼睫一垂,眉尖一蹙,我见犹怜。

      在他这样见惯繁华巧饰的人眼里,或许我这份笨拙的狼狈和自保的直白,反而更显真实。

      果然,褚观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落到了我手上。那片红肿污脏,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的确触目惊心。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眼中翻滚的兴味稍稍褪去。忽然,他伸出手,用指尖在我未破皮的红肿边缘,轻轻按了一下。

      “嘶——”

      这猝不及防的一按,痛得我吸气,下意识缩回了手,又停住了。

      太疼了。

      狗男人,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也看到了我瞬间生理性的反应。

      他收回手,指尖在袖边不着痕迹地蹭了蹭,脸上多了几分思索。

      “疼?”他问的语气,我听不出是关心还是确认。

      “是。”我低声答。

      他站起身,走向了窗边,随手将青铜爵搁在窗台上,任阳光曝晒那处“露馅”的瑕疵。他望着窗外一棵开得正盛的海棠树,开口道:

      “给她把手包了,换身衣裳。”

      然后,他侧过半边脸,那双好看的眼睛越过众人,看向了我:

      “从明日起,你不用在此扫洒。”

      “我书房隔壁的耳房收拾出来,楼里新收的东西,无论是金石书画,还是海外奇珍或市井杂玩,上架前,都先经你的眼。”

      “不必记录,只消告诉我两样:哪些不对,哪些特别或有趣。”

      钟嬷嬷连忙躬身退下。

      褚观交代完,恢复了来时的神色,甚至颇有闲心地用手敲了敲窗台上青铜爵的腹部,发出沉闷的微响。

      “这劳什子,查查哪儿来的。至于人……”

      他看着我满是狼狈的脸,眼中有光芒流转,最终化为浅淡的笑意。

      “李记新出的核桃酥,甜而不腻。明日让双喜送一盒到你那儿。

      手伤了,吃些甜的,好得快。”

      话落,褚观步履轻捷地走了出去。春光追着他的背影,将他带来的鲜活混着些压迫的气息,一同卷出了这沉闷的杂物房。

      风从门外吹入,拂动他方才倚过的窗台上那点尘埃。

      从这一刻起,我真正走进了这个时代,走进了褚观那繁华绚烂又挑剔无比的世界。我拿出怀里和我一同穿越过来的碳素笔和田野考古笔记,沉吟片刻后,写下:

      昭华元年,春。
      因梅花书屋一青铜爵之故。
      得见褚观。
      自兹始,命运之流于当日改道,驶向未知而深隐之处。

      我合上笔记,将这场惊心动魄的初遇封存于纸间。

      新职事定下的第二日,我便搬离了下人杂居的后院,住进了梅花书屋旁一间独立的耳房。窗明几净,一床一桌一柜而已,但已胜过通铺数倍。

      桌上整齐叠放着素纸、劣墨与两支半旧毛笔,是钟嬷嬷着人送来的,算是“文房用具”。一同送来的,还有几套细棉衣裙,颜色仍是婢女所穿的青灰,但料子细软了许多。

      而那挑事的兰心,被调去了浆洗房。春杏成了我在这深宅中唯一能说几句闲话的人。

      我的新差事,在褚府下人眼里愈发神秘。独占耳房,只需“看一看”那些古物,便能偶得公子赏下的精致点心。我去大厨房取饭时,往日同洒扫的婢女要么噤了声,要么眼里多了小心翼翼的打量与羡慕。

      这日午后。我正用软毛刷清理一叠汉瓦当拓片,褚观身边的书童双喜来了,手里端着个黑漆小托盘,上边摆着精致的荷花酥,和一个未曾封口的素白信封。

      “知微姐姐,公子让送来的点心。”

      “还有这个,”他将信封放在桌角,“公子说,若有空闲,不妨瞧瞧里头的东西。”

      双喜放下东西,好奇地打量了那叠瓦当拓片,随后走了。我打开那信封,抽出的是两张大小不一的纸。一张写着::

      [ 问:尝见一古玉琮,上刻兽面,其睛为双圈,中有微凸。此制始于何代?又,为何琮多出土于墓主腰腹之间? ]

      我翻面,纸背空空如也。

      另一张是寻常的竹纸,质地较粗,上面是寥寥几行行草,墨色尚新:

      [ 偶然得此旧问,颇有趣。置之案头数日,未有确解。闲时或可一观,随意答之,不拘对错。点心乃今日茶席所剩,味尚可。 ]

      他将一个来源不明的学术问题,连同吃剩的点心,一并丢给了我。

      我拿起一块荷花酥,酥皮层层叠叠,入口即化,内馅是清甜的豆沙与微量桂花蜜。能品尝到这般手艺的糕点,似乎也不亏。

      我忽而想起褚观在他为自己作的《墓志铭》中,写道“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他将美食列为人生至乐之一,我又何尝不是呢。

      品完糕点,我才看向问题。玉琮上的兽面眼睛刻法,是良渚文化玉器中极具代表性的特征。至于玉琮多出于墓主腰腹……这与当时“天圆地方”等原始宗教观念和葬仪有关。

      可这些结论,建立在后世大量考古发掘报告的基础上。此时即便是博学大儒,若无实物大量对比,也难有如此具体明确的认知。

      我不能答全,更不能答透。苦思片刻后,我铺开一张竹纸,用尽量稚拙平实的笔触写下:

      [ 奴婢愚见,仅据有限图影猜测:双圈目凸,形制古拙,似非周汉常见。或为更早之遗风。琮置腰腹,或与古时巫祝祭祀之礼有关,取其‘中通’之意,以沟通天地神人。皆妄测,不足为凭。 ]

      写毕,我将这张答纸与原来的两张纸一并装回信封,用一片拓片压着,只露出大半个信封面。

      第二日清晨,我发现信封已被取走。

      之后的日子,双喜也再未来过。芳菲渐杳,新绿成荫。倒是梅花书屋外的几树晚山茶,正攒着春末最后的气力,开得喧喧嚷嚷,从浅绯到深朱,与墙根处新探头的粉白荼蘼,一浓一淡,仿佛在争执这府中的春色,到底该由谁做主。

      这日清晨,我正在耳房内整理一批新送来的汉代瓦当拓片,春杏笑盈盈地凑过来,掩上门,小声艳羡道:

      “知微,你如今是入了公子的眼了。这般大场面,公子竟点名让你去伺候茶器,这可是头一份的脸面。”

      春杏所说的“大场面”,是褚观要在两忘阁办‘试新茶’的雅集,听闻来客颇有分量。除却祁修龄、陈丹隐等几位常来往的才子清客,更有官员到场。

      褚家往上数三代,皆是科举正途出身,官至京堂、外放督抚者不乏其人,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样的场合,历来不只是风花雪月。

      她一边替我磨墨,一边叽叽喳喳,“光是预备的茶,就有六七种,什么蒙顶石花、顾渚紫笋、方山露芽……听说还有公子自己窖藏的什么‘兰雪’,金贵得不得了。用的水,是特意让人从惠山连夜运来的!”

      待春杏离开,我又拿出了褚观拖双喜送来的纸条:

      [ 定窑色白,泪痕可见。然新得盏托一套,釉色过于匀净,泪痕似有排列之巧。疑乎?

      另:核桃酥性燥,配今日送来的洞庭新橘正好。]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定窑瓷器素有“泪痕”特征,乃是烧造时釉料流动所致,天然随机。若“泪痕”出现人为排列的规律,那几乎可以断定是后世仿品。

      雅集之上,若用一套有疑的茶具待客,对于褚观这等“顶尖玩家”而言,无疑是失格。他是真的不确定,还是借此再试我的眼力?

      几日后,两忘阁已布置得清雅绝俗。

      紫檀长案上,各式茶器琳琅满目,铜炉吐着细细的香篆。先到的官员与文士们寒暄着,话题从开春的漕运隐约转到朝中某位阁老的去留,字字有斟酌。

      我垂首跟在捧着茶具的婢女身后,依吩咐摆开几套待选的盏托,那套有疑的定窑盏托便混在了其中。正当我凝神观察那所谓“泪痕”时,一个温和的惊呼声响起:

      “嚯!这眉……”

      我瞬间明了那人的讶异。此世女子多尚细长纤柔的柳叶眉,而我生就的却是一双远山眉,加上五官随母亲深邃立体,因此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个性与英气。

      席间的秦先生也在,他亦关注到了那套定窑盏托,喃喃自语道:“这套定窑,釉色过于白了。”

      我顺势低声道:“老先生明鉴,奴婢浅见,这釉色失之柔润,且泪痕走势显滞,少了些天成之趣。”

      我们这番低语,似乎引起了阁内其他人注意,抬头时只见其中几名清客瞬间移走了视线。恰在此时,廊外传来清朗的笑语与脚步声。

      我望去,褚观今日一身雨过天青色直裰,衣料是极细的软罗,行动间像拢着一层山间的薄雾。他正陪着一位气场十足的老者走了进来。

      那长者是褚观的堂伯父,褚年,曾任南京光禄寺少卿,如今致仕在家,族中威望甚高。

      褚年先注意到我,又见我正整理着待会儿要呈给贵客的茶盏,眉头一蹙。他侧身,对着正与布政司参议谈笑的褚观说道:

      “宗子。少年人风流自赏,原也无妨。只是这等场合,来往皆是贵客与家中世交,关乎门楣清誉。身边伺候的人,便是有几分颜色,得你青眼,留在书房伺候笔墨便是,带到台前,终非慎重之道。”

      屋内霎时一静。

      我心中叹气,在属于我的时代要被催婚,穿越过来又被当成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丫头。

      几位官员仿若未闻,继续谈笑,目光却时不时掠过我的方向。与褚观最为交好的陈丹隐微微挑眉,祁修龄则低头啜了口已摆上的清茶。

      闻言,褚观轻轻笑出了声,转身对着堂伯父躬身一礼,恭敬回道:

      “伯父教训的是,侄儿记下了。”

      他目光坦然扫过我,那眼神里反而有一种奇异且无辜的澄澈,“不过伯父这回可冤枉侄儿了。这丫头名唤知微,是侄儿新寻来专门打理藏书楼金石古玩的帮手。因她眼力尚可,于器物真伪有些浅见,今日这套定窑茶具有些疑处,故唤她来再看一眼。”

      “若论伺候茶水,”他笑着指了指一旁年纪稍长的两名婢女,“有她们呢,都是府里老人,最是稳妥不过。”

      他说得随意,却让在座之人不由得多看我一眼,只因能得褚观一句“眼力尚可”,已非同一般。

      长辈将信将疑,又打量我一番,许是见我神态沉静,确无寻常宠婢的娇媚之态,脸色稍霁,但仍淡淡道:“即便如此,女儿家抛头露面,品评器物,也需知分寸。既是有用之才,更当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好一番思虑周全的敲打。

      我当然知分寸。倒是贵府这般既疑心我攀附,又防我逾矩的做派,才是真正的失了分寸。

      “伯父金玉良言。”他回。

      气氛愈加热络,那位布政司参议放下茶盏,忽而轻叹:“茶是好茶,只是这品茶的心境,一年不同一年了。去岁此时,尚可论‘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岁开春,北边驿报频仍,东南水患又起,这‘闲’字,着实有些奢侈了。”

      绍兴府同知接口,压低声音:“漕粮屡催不至,藩库吃紧,这才是眼前火烧眉毛的事。褚公子此番雅集,倒让我等暂且忘却烦忧片刻。”

      众人随声附和,笑语中掺进了几分真实的沉重。褚观含笑听着,适时劝茶,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沉静,仿佛透过眼前的繁华热闹,看到了别处。

      这时,双喜上前对他低语。褚观微微颔首,随即向众人告罪:“诸公宽坐,有一琐事,去去便回。”

      他离席经过我身侧时,飘来一句音量低到几乎溶于茶烟的话语:

      “耳房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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