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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放前的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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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穹顶的水晶灯将光线撕扯成千万片锋利的碎钻,刻意而精准地洒在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们肩上,仿佛连光影都在划分等级。
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甜腻、雪茄的辛辣,以及一种更粘稠的、权力与欲望发酵后的腥甜,像一层无形的膜,裹住每一个人的呼吸。
一切完美得像是用尺规量过——女士们低垂的眼睫弧度一致,先生们举杯的高度分毫不差,连侍者托盘上银器的反光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
角落里那个少年,像是被光影刻意遗弃的一抹暗色。
或者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目光从他身上滑开——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沾上什么不洁的东西。
谢揽星靠着冰冷的廊柱站着,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礼服像是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深紫色的天鹅绒已经磨损出毛边,袖口处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补丁。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脚边那片被水晶灯照得发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数着地面花纹里那些繁复的藤蔓到底有几个分叉。
十六个。永远都是十六个。这座宫殿的每个细节都被设计成某种令人窒息的对称,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看,帝国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谢揽星。”
声音从前方传来,不高不低,正好能刺穿空气中的虚伪,又不会惊动更远处的谈笑。
谢揽星抬起头,对上一双精心修饰过的眼睛。林夫人——他名义上的母亲,或者说,他那位嫡姐的生母——正用那种混合着厌恶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她今天穿了一身孔雀蓝的丝绸长裙,颈间那串钻石项链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
“母亲。”谢揽星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懒得泛起。
林夫人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在牙缝里碾过:“待会儿星盗团的代表会过来。记住我教你的——微笑,低头,不要说话。你只需要在他们提出条件时点头,明白吗?”
“明白。”谢揽星说。
“这是为了林家。”林夫人的语气加重了些,“也是为了帝国。你姐姐不能嫁给那种野蛮人。但你不同,你本来……”
她没说完,但谢揽星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你本来就不值钱。
他微微弯起嘴角,那是个恰到好处的、温顺得令人心疼的弧度。林夫人似乎满意了,转身回到她那群贵妇朋友中间,裙摆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线。很快,那边传来笑声,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剐过来,像在看一件即将被处理掉的旧家具。
谢揽星重新低下头,继续数地面上的花纹。
这次他数的是裂缝。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从墙根一直延伸到他的脚边。他盯着那道裂缝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开始发酸,然后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视线。
大厅正中央,他的那位嫡姐林清月正在弹钢琴。
女孩穿着纯白的纱裙,坐在那架纯白的三角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弹的是帝国最流行的那首《星辰颂》。她的侧脸在灯光下完美得像一尊瓷器,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每一个音符都精准而温柔。
周围聚集了一圈年轻贵族,他们的眼神里写满了倾慕。
谢揽星看着那架钢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具体是多少年他已经记不清了,时间在那个地方是模糊的概念——他也碰过类似的乐器。不是钢琴,是某种更古老、更复杂的弦乐器,放在实验室的休息室里,落满了灰。
有一天,那个总给他送糖的老清洁工偷偷把他从培养舱里带出来,让他碰了碰那乐器的弦。
“这叫琴。”老人用粗糙的手指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好听吗?”
当时的谢揽星——那时候他还只有编号,X-07——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那些弦看,看着它们在震动中模糊成一片虚影。后来他回到培养舱,在接下来的三次痛觉测试中,他都在脑子里模拟那种震动。那是他第一次发现,痛感和某种节奏结合时,会产生近乎堕落的快感。
就像现在。
他听着林清月的琴声,感受着礼服下那些陈年旧伤疤传来的微弱而持续的刺痛。手腕上那道最深的疤——环形,像是被什么金属环长时间禁锢留下的痕迹——此刻正隐隐发烫。他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腕蹭了蹭那道疤,刺痛变成了某种温热的麻痒,顺着血管一路爬到心脏,在那里轻轻挠了一下。
有趣。
“看啊,那就是林家要送出去的那个。”
“私生子吧?听说精神力连D级都不到,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星盗团也真不挑,这种货色也要……”
“总比让他们抢走林清月强。那可是真正的S级向导,未来要嫁给皇室的人。”
细碎的议论声飘过来,像苍蝇的嗡嗡声带着腐烂的甜腻。谢揽星像是没听见,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大厅另一端的门开了。
开的不是门,是一道裂缝——一道将整个大厅虚伪的平静撕裂的裂缝。
进来的人穿着军装,纯黑的、没有任何徽章的制服,却比满室勋绶更刺眼。剪裁合体得近乎残酷,每一道线条都像刀锋裁出,裹着一具充满爆发力的躯体。他的步伐均匀得像秒针行走,却让整个大厅的喧哗无声低伏。
男人出现的瞬间,大厅里的喧嚣微妙地、恐惧地低了一个度。没有人停下交谈,但所有人的余光都在往那个方向爬。林夫人立刻整理了一下裙摆,像整理一副即将戴上的面具,端着最得体的笑容迎了上去。
“萧元帅,您能亲自前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她说“蓬荜生辉”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寒。
谢揽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帝国的“暴君”,最年轻的元帅,也是皇室目前最头疼的一把刀——锋利,但刀柄握在谁手里,似乎还是个问题。传闻说他三个月前刚从边境战场回来,带回来的不是捷报,而是一整支叛变舰队的残骸,以及三个被当众处决的高级将领。
萧寒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大厅,像是在清点什么,最后精准地、毫无预兆地停在了谢揽星身上。
那一瞬间,谢揽星感觉到手腕上的疤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不是痛。是某种更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血管里苏醒,顺着那道旧伤痕往外爬。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腕,指尖陷进皮肉里,用更尖锐的痛楚压制那种诡异的灼热。
而萧寒已经移开了视线。
“星盗团的人到了。”他淡淡地说,转身走向大厅另一侧的露台,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扫视。
几乎同时,正门再次打开。
这次进来的人让大厅彻底安静下来。
五个男人,穿着不是帝国制式的军装,而是一种混杂了各种风格的粗粝装束——皮质的外套,金属的护肩,腰间挂着明显不是装饰品而是饮过血的武器。为首的是个独眼男人,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疤,笑起来的时候那道疤会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林夫人。”独眼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要的人呢?”
林夫人深吸一口气,转向谢揽星的方向,招了招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谢揽星松开握着手腕的手,站直身体,一步一步走向大厅中央。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好奇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但他走得很稳,甚至有些过于平稳,像一个精密的人偶。
走到林夫人身边时,他停下脚步,微微低头。
“这就是谢揽星。”林夫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儿子。”
独眼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然后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精神力等级?”
“D级。”林夫人飞快地说,“刚刚够觉醒,但没有特殊能力。很安全,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D级?”独眼男人挑了挑眉,“林夫人,我们要的是能安抚哨兵暴走的向导,你给我们一个D级的废物——”
“他不是向导。”林夫人打断他,语气急切,“他是哨兵。只是天赋不太好。”
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哨兵。一个D级的哨兵,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残疾。五感迟钝,精神力薄弱,连最基础的武器都驾驭不了。这种人在战场上活不过三分钟,连炮灰都算不上。
独眼男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谢揽星面前,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少年的眼睛。
“抬头。”
谢揽星顺从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独眼男人突然僵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瞳孔的颜色很深,深得像没有星光的夜空,但深处又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像是沉在水底的漩涡。独眼男人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仿佛脚下的地面在微微旋转。
他猛地后退一步,甩了甩头。
“他……”独眼男人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冷哼一声,“算了,D级就D级吧。反正我们老大要的只是个名义上的‘联姻对象’,用来堵帝国那些老家伙的嘴。”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拍在旁边侍者端着的托盘上。
“签字。人我们现在就带走。”
林夫人拿起笔,手指颤抖着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写得很重,像是要用笔尖刺穿纸张,刺穿这个令她蒙羞的夜晚。签完后,她看也没看谢揽星一眼,转身走向那群贵妇,很快就被她们围住,隐约能听到“总算解决了”“为了帝国牺牲”之类的话。
独眼男人示意手下上前。
两个高大的星盗一左一右架住谢揽星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被拖着往外走,经过那架白色钢琴时,林清月的琴声正好到了高潮部分,一连串华丽的高音像珍珠一样滚落。
谢揽星突然停下了脚步。
架着他的星盗用力拽了他一下,没拽动。两人惊讶地看向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他的脚像钉在了地板上。
“等等。”谢揽星说。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谢揽星转向旁边侍者端着的酒水台,上面摆满了晶莹的水晶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他伸出没有被禁锢的那只手——那只手很瘦,腕骨突出,皮肤苍白得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拿起最近的一杯酒。
然后,他松开了手。
酒杯坠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炸开一朵猩红的花。酒液四溅,浸透了昂贵的地毯,也溅到了旁边几位贵妇的裙摆上。尖叫声响起,但谢揽星像是没听见。
他盯着那摊逐渐扩散的红色。
像血。
贫民窟后巷里的血,在雨天会顺着排水沟流成一条细细的河。
实验室地板上的血,干涸后会变成深褐色的污渍,怎么擦都擦不掉。
还有记忆深处某个雨夜,混合着雨水在地上蔓延开的、温热的血。
“你干什么!”独眼男人暴怒地抓住他的衣领。
谢揽星缓缓抬起头,嘴角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一个笑容。至少不是人类该有的笑容。那更像是一种肌肉的机械运动,把嘴唇拉成特定的弧度,而眼睛深处依然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他就用那样一副表情看着独眼男人,轻声说:
“手滑了。”
“你——”
“够了。”一道声音打断了独眼男人的怒吼。
萧寒不知何时已经从露台走了回来,此刻正站在几步之外,双手插在军装口袋里,神情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人你们已经拿到了,何必浪费时间。”他说,“还是说,星盗团改行做清洁工了,需要在这里处理洒掉的酒?”
独眼男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但他显然不敢跟这位“暴君”正面冲突。他狠狠瞪了谢揽星一眼,对手下吼道:“带走!”
谢揽星重新被架起来,拖向门口。经过萧寒身边时,他侧过头,又一次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移开视线。
他盯着萧寒,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口型说了四个字。
——好、戏、开、场。
萧寒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但谢揽星已经被拖出了大厅。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所有的灯光、音乐和虚伪的笑脸。走廊里很暗,只有墙壁上间隔很远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他被粗暴地推着往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像送葬的鼓点。
独眼男人走在最前面,骂骂咧咧:“妈的,林家真敢糊弄我们,送个废物过来……”
谢揽星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拖拽着前行的双脚。皮鞋在地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手腕上的疤还在发烫,而且温度越来越高,高到他几乎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幻觉气味。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的精神力波动从后方传来。
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
但谢揽星感觉到了——
那波动里有一种特殊的频率,一种冰冷的、纯粹的、仿佛能净化一切的频率。它穿过厚重的木门,穿过长长的走廊,精准地触碰到了他手腕上那道疤。
烫意瞬间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舒适感。像是浸泡在温度恰好的温水中,所有的刺痛、麻木、灼热都在那一刻被抚平,像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灵魂深处的尖叫。谢揽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知道那是谁的精神力。
他也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走快点!”身后的星盗推了他一把。
谢揽星顺从地加快了脚步,但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那种精神力很特别。和他以往接触过的所有向导都不同。更冷,更锐利,但也更干净。
像一把淬过冰的刀,切开混沌的血肉,露出底下新鲜的、跳动的东西——那颗他以为早已腐烂的心脏。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被拖出宫殿侧门,扔进一辆等候多时的悬浮车里。车门砰地关上,引擎启动,车子缓缓升空,驶入帝都璀璨的夜空。
透过车窗,谢揽星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
然后他收回视线,靠在冰冷的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
手腕上,那道环形伤疤的温度已经彻底恢复正常,但皮肤底下,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正在缓慢地、缓慢地苏醒。
而在宫殿的露台上,萧寒倚着栏杆,看着那辆悬浮车消失在夜色中,像一滴墨融入黑暗。
他抬起刚才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指尖微微颤抖。
就在刚才,他的精神力触碰到那个少年的瞬间,他“尝”到了一些东西。
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像是深埋在地底多年的腐水,散发着陈年的腥气。
但在这腐水深处,又有某种极其明亮、极其灼热的东西在燃烧,像是一颗被埋进淤泥里的太阳,不甘心就此熄灭。
更让他震惊的是,当他的“净世之光”试图净化那些痛苦时,对方的“深渊”竟然反过来吞噬了他的力量。
不是抵抗。是吞噬。
就像黑洞吞没光线,像沙漠吞没雨水,像深渊吞没一切。
萧寒缓缓握紧颤抖的手指,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谢揽星……”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到底是什么?”
夜风吹过,带走了这句无人听见的低语。
而在悬浮车里,谢揽星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的、瘦削的、属于一个D级废物的脸——然后,极其缓慢地,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很浅,只是嘴角一个微小的弧度。
但眼睛深处,那片一直死寂的黑暗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像是深渊尽头,第一次有星光坠落——哪怕那星光,来自另一片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