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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贝玥那时候就觉得沈亓不太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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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集团季度会议,能容纳二十余人的椭圆形会议室内坐得满满当当。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微苦、纸张的油墨味,以及一种属于高层会议特有的紧绷。
沈亓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上,身后是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城市的天际线在远处铺展,成了他背景里一片模糊而冷硬的灰蓝色。
他面前摊开着文件夹,手指间夹着一支未打开的万宝龙钢笔。
贝玥作为品牌中心总监,坐在他斜侧方,中间隔了三个人的距离,恰好是一个既符合职位序列。
她今天穿了一件质地精良的月白色丝质衬衫,剪裁极佳,妥帖地勾勒出美好的肩线和平直的锁骨。颈间戴了一串大小均匀的珍珠项链,光泽温润,衬得那段脖颈愈发修长白皙。
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低髻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耳廓。只是或许因为低头翻阅文件,有一缕不听话的发丝从鬓边滑落,柔软地垂在她颊侧,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正微微侧头,听着旁边产品总监的低语,手中握着一支笔,无意识地轻点,指尖是干净的浅粉色。
窗外的天光混合着室内顶灯,落在她半边脸颊和那缕发丝上,明明是最职业化的装扮,却因那点不经意的松散,透出一种沉静而专注的吸引力。
沈亓想。
贝玥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身姿挺拔,衬衫下隐约可见的线条,属于成熟女性的韵味。
他尝过。
市场部负责人刚刚结束了他关于上一季度销售数据与市场反馈的汇报,PPT停留在最后一页总结性的柱状图上。
他停下话音,看向主位,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沈总,以上就是市场部的全部汇报,您看……”
沈亓的视线,还停留在别处,直到那声“沈总”落下两秒后,他才像是被唤回神,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目光从斜侧方某个点收回来,落向市场部经理。
他点了点头:“嗯,数据维度比上季度完整。不错。”
后面依次是财务、运营、研发几个部门负责人的汇报。幻灯片一页页翻过,数字、图表、专业术语在空气中流淌。
会议室里在座的,无一不是职场里浸淫多年的人精,敏锐早已刻进骨子里。
很快,不少人都隐约察觉到了今天主位上那位的不对劲。
沈亓依旧是那副沉稳倾听的姿态,偶尔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批示也简洁明确。可他的眼神,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总是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斜侧方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有时是在贝玥低头记录时,他看着她垂落的眼睫和那缕晃动的发丝;有时是在她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补充说明某个品牌活动细节时。
沈亓的目光便跟着她移动,掠过她握笔的手指,熨帖的衬衫下摆,笔直的小腿线条,有时,甚至只是在她微微调整坐姿,抬手将那缕发丝别回耳后时,他的注视也会在那里停留片刻。
那目光里没有太多情绪外露。
可在这间人人神经紧绷、察言观色是基本生存技能的会议室里,老板那过于频繁落在老板娘身上的视线,谁能看不到。
几个坐在后排的高管借着喝水的动作,交换了一个极快、极隐晦的调侃眼神。
贝玥出了会议室,高跟鞋踩在走廊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
她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拐进了旁边一间小型茶水间,反手轻轻带上门,将外面隐约的键盘敲击声和电话铃声隔绝开。
她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岛台边缘,端起自己那只杯子,思维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放空的。
门被轻轻推开,是品牌部新来的实习生小洁,拿着个空杯子进来冲咖啡。
小姑娘看见她,眼睛一亮,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熟稔:“玥姐,躲这儿喘口气呢?哎,对了,怎么最近……都没见你吃叶酸啦?”
她眨眨眼:“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啊?”
大概两个月前,有一次午饭后在休息室,她从包里拿维生素时,不小心带出了那瓶叶酸,恰好被小洁和另外两个下属看见。当时她们好奇追问,她不好说太多,又觉得这事迟早大家也会知道,便只含糊地笑了笑,顺着她们打趣的话,说了是在和沈亓“有计划地备孕”。
“……没有,计划临时改了。”
小洁“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和惋惜,搅拌咖啡的动作都停了:“这样啊,真可惜。我还偷偷想过好多次呢,你跟沈总……嗯,郎才女貌,基因强强联合,生出来的宝宝不知道该有多漂亮,多聪明。”
贝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淡的的笑容:“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其实,她和沈亓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过“意外”。
大概一年多前吧,有一次情急,措施没做到位。事后她提心吊胆了好些天,甚至偷偷去药店买了验孕棒。
沈亓知道后,倒是很平静,只说,有了就有了,生下来。
那语气,听不出是期待还是无所谓,更像是在处理一件计划外的公务。
后来虚惊一场,她看着那一道杠,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大概,孩子跟他们,就是没什么缘分吧。
在公司里,她和沈亓一向是公事公办的。她是贝总监,他是沈总。交流限于工作邮件、会议发言、必要的签字流程。
像今天这样,在那么多双眼睛底下,他频频将目光投过来……别说底下那些心思活络的职员了,连贝玥自己都感觉到了。
少爷嘛。
贝玥心里淡淡地想。被她顺着毛、妥帖照顾了这么多年,从最初的不情不愿,到后来的相安无事,他大约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像空气。
如今她不过稍稍抽离,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以他为先,他便觉得不自在了,心里堵了点东西。
昨晚……他貌似出门了。
今早她下楼时,梁姐一边摆早餐,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先生昨晚十点多接了通电话,换了衣服出去了,回来时大概凌晨两点,身上有很淡的酒气。
梁姐是家里的老人,说这话时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
贝玥当时只是“嗯”了一声,拿起一片吐司,慢慢涂着黄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现在姜小莹经常不在家。
这栋偌大的、装修风格冷硬奢华的别墅,便骤然安静空旷下来。
贝玥成了这里完完全全、毋庸置疑的女主人。
手机在随身的手袋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
贝玥走到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才拿出来看。屏幕上是几条未读信息,来自同一个名字:陆天锡。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约她明晚在城西一家会员制餐厅见面,说“有要事相商,务必赏光”。
再往前翻,是前天发来的,问她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要不要一起去听场音乐会散散心。
大前天,则是一张他出差地日落风景的照片,配文“这里的夕阳,你会喜欢”。
贝玥看着那几条信息,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惹上了陆天锡这个疯子。
抑或,仅仅是因为她是“沈亓的妻子”,这个身份本身,就足以勾起他某些扭曲的征服欲或破坏欲?
手机又震了一下,屏幕亮起,跳出陆天锡最新的消息。
这次更直白。
——贝玥,沈亓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感情,关注,甚至……尊重,考虑一下?
贝玥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五秒钟,找到陆天锡的名字,点开,下滑,在“加入黑名单”的红色选项上,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她将手机反扣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冲动涌上来,她想立刻拿起电话打给沈亓,或者等他晚上回家,面对面地,对他说:沈亓,你能不能管一管你兄弟?陆天锡,他越界了,他让我感到困扰和恶心。
但这股冲动只升腾到胸口,便迅速冷却坠了下去。
她太了解沈亓了,了解他们那帮人从小到大的交情,利益和情谊盘根错节,牢不可破。
她更清楚沈亓对自己那深入骨髓的“初印象”,一个也许是被他爷爷用过的情妇,一个需要他履行丈夫义务、维持表面和谐的“沈太太”。
漂亮,得体,有利用价值,但也仅此而已。
凭这些,去指控他最好的兄弟之一对她存有不轨之心?沈亓会信吗?或者说,他愿意相信吗?
他或许会想,是不是她又用了什么手段,或者释放了什么错误的信号,才让陆天锡产生了误会。
毕竟,在他们那个圈子的认知里,女人,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似乎天生就擅长利用性别和美貌作为筹码。
“勾引”这个词甚至不需要沈亓说出口,只要那个怀疑的念头在他心里形成,就足够了。
那会比陆天锡那些露骨的信息,更让她觉得齿冷和难堪。
离婚协议想给出的当天,发生了一件意外。
那几页薄薄的A4纸,还躺在贝玥随身手袋的夹层里,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语气递出去,不是谈判,只是告知,了结一桩拖了太久的、名不副实的合作。
然后,沈亓的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电话是警局打来的,言简意赅:姜小莹女士因涉及大额诈骗报案,现在需要家属过去处理。
因为她被男友骗了钱。不是小数目,是几百万。
那是姜小莹手头能调动的大部分现金,沈亓父亲早年私下给她的傍身钱。
本来,姜小莹和沈亓就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油嘴滑舌名叫“小光”的男友,闹得很不愉快。
沈亓查过那人的底,含糊不清,来路不明,提醒过姜小莹多次,语气从劝诫到警告。
姜小莹却像被灌了迷魂汤,认定那是“真爱”,是“迟来的激情”,为此没少跟沈亓争执,觉得他干涉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母子间生了不小的隔阂。
沈亓后来索性冷处理,只让助理盯着点,别闹出太大乱子就行。
现在,乱子不仅出了,还是以一种最难看、最狼狈的方式。
这种时候,无论从哪个层,贝玥都无法置身事外。她对沈亓说:“我跟你一起去。”
警局里,姜小莹独自坐在接待区靠墙的一排蓝色塑料椅上,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香云纱旗袍皱巴巴的,精心打理过的卷发也乱了,几缕白发刺眼地露出来。
贝玥走过去时,姜小莹抬起头,才喃喃地、语无伦次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不是的……贝玥,你告诉他们,小光不是骗子……他对我很好的,他答应带我移民,去澳洲看袋鼠……他不是骗子……”
贝玥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
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走过来,手里拿着文件夹,看了看沈亓和贝玥,公事公办地说明情况:“你们是家属吧?这位姜女士来报案,说男友失踪了,我们核实了身份,她口中的小光,真名李国光,是我们通缉名单上的一名在逃犯,专门利用婚恋名义,诱骗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中老年人,手段很老练,也很狡猾。钱款流向复杂,我们会尽力追查,但你们家属也要有心理准备,追回全部的可能性……不大。”
“不是……他不是……” 姜小莹像是没听见警官的话。
沈亓站在几步外,脸色铁青。
他看着母亲这副失魂落魄、却又冥顽不灵的样子,一直压抑的怒火冲破了理智的闸口:“你清醒一点,看清楚,那个人,李国光,他是个罪犯,通缉犯,他骗了你,骗了你的钱,把你耍得团团转。”
姜小莹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最后一根支撑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泄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那哭声里没有了贵妇的体面,只剩下一个被掏空了钱财、也掏空了所有幻想的女人的狼狈与绝望。
她断断续续地哭着,话语混在泪水中,模糊不清,却足够让旁边的人听清:“……那是……那是你爸爸……留给我最后一点念想的钱啊……他都拿走了……全都拿走了……”
贝玥坐在她身边,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揽向自己。
姜小莹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倚靠的支点,软软地靠过来,头抵在贝玥肩头。
情绪依旧很不稳定,抽噎声断断续续,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呓语,她断断续续地跟贝玥说:“……我跟沈亓他爸爸……当年就是家里定的,商业联姻……没什么感情的,互相应付罢了,他忙他的,我过我的……后来他过世了……那么突然……”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又涌出来:“……再后来,我遇到了现在这个人……小光……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会记着我随口说的小事,会带我去吃路边摊,会在下雨天跑几条街就为了给我买我想吃的栗子蛋糕……他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恋爱体验,像做梦一样……”
贝玥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轻拍着姜小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她没有评价,也没有安慰,只是沉默的倾听。
回到沈家别墅,天色已近傍晚。
贝玥没顾上换衣服,先去厨房吩咐人煮了一小锅冰糖雪梨银耳羹,要温热的,润肺安神。
她亲自端着白瓷小碗上楼,在姜小莹紧闭的房门外等了等,才轻轻敲开门。
姜小莹躺在床上,眼睛红肿,神情呆滞。贝玥坐在床边,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耐心喂她喝了大半碗甜汤。
姜小莹像个木偶般吞咽着,眼泪却无声地滚落。
沈鸣轩就是这个时候被司机接回来的。
他噔噔噔跑上楼,声音雀跃:“妈妈是不是回来啦?”
贝玥立刻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食指抵在唇边,眼神温柔却带着制止:“鸣轩,小声点。妈妈……很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不要打扰她,好不好?”
沈鸣轩很乖,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只用力点了点头。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床边,偷偷看了看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姜小莹,又抬头看向贝玥,小声问,带着孩子特有的、对成人世界苦难的懵懂:“嫂子,为什么妈妈看起来……这么伤心呀?”
贝玥伸手摸了摸沈鸣轩柔软的发顶,指尖穿过细密的发丝。
她看着孩子纯净困惑的眼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复杂的欺骗、贪婪、孤独与幻灭。
最后,她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像一句无可奈何的感慨:“因为……成年人啊,有时候也很不容易呢。”
沈鸣轩偏了偏头,显然没完全听懂,小脸上满是疑惑。
贝玥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沈鸣轩:“好了,别问了。先去把你这身校服换下来吧,都快变成小花猫了。”
把终于疲惫睡去的姜小莹安顿好,贝玥才觉得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稍稍松了些。她脱下外套,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走向主卧外的观景阳台。
沈亓已经在那里了。
他没开灯,就坐在阳台那张藤编椅里,背对着室内。身上只穿了件烟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
夜幕初降,露台灯在他身后遥远地亮起,将他挺直的背影勾勒出剪影,融在渐浓的暮色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与……孤绝。
贝玥走过去,脚步很轻。
阳台门没关严,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她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得太近:“妈妈的情绪……暂时稳定下来了,喝了点汤,刚刚睡着。”
沈亓没有立刻回头。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辛苦你了。”
贝玥摇了摇头:“没事。你……也别因为钱的事,太迁怒妈妈。她可能……就是太孤独了,想正正经经谈个恋爱。”
沈亓终于缓缓转过了头。
阳台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看着贝玥,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然后,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冷静到残忍的口吻,说出了那句话。
“不会的,那个人,我早就知道他是骗子。”
贝玥一愣,像是没听清,或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
沈亓的视线重新投向远处:“我早就查清楚他的底细了。通缉犯,惯骗,专找我妈这种有钱又寂寞的寡妇下手。我提醒过她,不止一次,她不信,跟我吵,说我控制她,破坏她的幸福。”
“所以,我后来想,也好。总要让她自己吃点教训,撞了南墙,头破血流,她才会知道痛,才会明白,外面那些花言巧语都是假的,都是冲着她的钱来的。只有我们家里人,才是真的,才是为她好。”
“现在我留住了她了。只有这样,她才会乖乖待在家里,我们一家人,才能真正安安稳稳地在一起。”
贝玥站在那里,听完沈亓这番话,一股寒意,却从她脊椎最底部猛地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后背的皮肤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凉意。
她就那么看着他冷静的侧脸,听着他用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描述着他如何明知母亲即将踏入陷阱,却选择袖手旁观,甚至……有意纵容,只为达到“让她受教训、然后回家”的目的。
他看着姜小莹在警局里崩溃痛哭,看着母亲为逝去的爱情和钱财心碎绝望,心里想的,竟然是“这样才好”。
其实,贝玥那时候就觉得沈亓不太对。
他身上有种过于极致的控制欲和近乎冷酷的理性,只是平日里被教养和地位包裹着,并不时时显露。
但直到这一刻,亲耳听到他这番逻辑自洽的“道理”,她才真正地、直观地触摸到了这个人为了达成某个自认为正确的目标,所可以拥有的……偏执与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