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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玉试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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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火的余温尚未散尽,姑臧城内火树银花。仕女们手执莲花灯,笑语盈盈穿行于熙攘人流。士族子弟们则聚在秦淮河畔的酒楼高阁,吟诗作对,赏月观灯。
谢珩刚从街上回来便一头钻进书房,面前摊开一卷北境军情奏报,烛火在他清冷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如画的眉眼与紧抿的薄唇。
窗外传来隐约的喧闹声,他置若罔闻。
“郎主。”程叔从在门外轻唤,“车马已备,可要前往宫宴?”
谢珩这才抬眼,淡淡应了一句,“更衣。”
半个时辰后,谢府的牛车缓缓驶入宫城。沿途百姓见那素白车帘上绣着的兰台谢氏族徽,纷纷避让行礼。
太极殿内,丝竹声喧。皇帝高坐龙椅,两侧席位上坐满了朝中重臣与世家子弟。
宴至半酣,皇帝忽然举杯道:“北朝近来频频犯边,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殿内霎时安静。
崔宴捋须道:“陛下,臣以为当以守为主。北朝骑兵骁勇,我军不宜贸然出击。”
几位士族大臣纷纷附和。
谢珩放下酒樽,声音清冷的开口反驳道:“守不可久。去岁江北六郡遭劫,百姓流离,若再不出兵,恐失民心。”
“谢仆射此言差矣。”王昱冷笑,“出兵?谁可为将?我朝良将凋零,莫非让那些寒门武夫领兵不成?”
“寒门亦有良将。”谢珩缓缓道,“北府军校尉萧玦,三战三捷,威震北境,可担此任。”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一个寒门子弟,统领大军?笑话!”
“士庶有别,此乃祖宗成法!”
反对之声如潮水涌来,谢珩端坐席上,神色未变,唯有握着酒樽的指节微微泛白。
便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打断了这嘈杂的争论。
“哟,崔中丞这套门第高论,说了有二十年吧?”
清朗的笑声从殿外传来,慵懒里透着三分讥诮。众人回首,只见一个年轻官员正朝殿中走来,青衫华服穿得松垮,领口微敞,露出一截清瘦锁骨。鬓边几缕黑发垂落额前,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唇角噙着玩味的笑,目光扫过崔宴时,眉梢轻轻一挑。
谢珩闻声倏然抬眸。
此人声音清越里带着特有的抑扬顿挫,尾音总爱微微上扬。
好像在哪里听过。
声音穿过殿宇,带着同样的戏谑:“若按崔中丞的意思,卫青该去牧马,霍去病合该斗鸡。毕竟都是奴仆子和私生子嘛。”他边说边缓步走到殿中,步履随意,衣摆随着步伐轻荡。
“放肆!”王昱怒喝,重重一顿,“陛下在此,岂容狂悖。”
他稍微敛神情,向皇帝躬身一礼:“臣是新任大司农许书怀,参见陛下。因处理春耕粮册来迟,望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许卿免礼。入座吧。”
他起身时,腰间一枚青玉佩随着动作晃了晃,在殿中烛火下流转温润光泽。
谢珩瞳孔骤缩。
是那个书生。
这玉佩还是他亲手解下,递给那个布衣虽旧却目光灼灼的书生。
此刻这玉佩却悬在那人腰间,刺目得紧。
许书怀似有所觉,侧首看向谢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还眨了眨眼。那眼神里有狡黠,有试探,还有几分“没想到吧”的得意。
宴会进行到尾声,许书怀端着酒杯跪坐在谢珩身侧,拽了拽他的衣袖,“谢仆射。”
那声音贴着耳后传来,带着温热气息。
谢珩身形微僵,缓缓转头。
只见许书怀单手撑着脑袋,手里拎着那枚玉佩的丝绦,任其在空中轻轻转动。
他歪着头,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眼角眉梢都是揶揄:“灯市一别,没想到吧?”
谢珩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打量。那眉眼确实与灯市书生一般无二,只是此刻身着华服少了那份清寒,多了几分贵气。但眼神未变,依旧是那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洞察一切的目光。
“吴郡许氏子弟,扮寒门书生。”谢珩开口,声音比平日更冷三分,“很好玩?”
“好玩啊。”许书怀凑的更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不扮穷,怎么试得出谢仆射是不是真清正?”随后又坐直身子,笑容淡去,神色认真起来,“不过…”
他话未说完,指尖却忽然轻轻勾进谢珩的腰带里,“谢仆射那夜塞玉佩给我时,连片衣角都没让我碰着。”
他尾音故意拖得绵长,目光却灼灼的盯着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可现在看仆射盯着这玉的样子,倒像在恼自己当初太君子?”
谢珩耳廓瞬间漫上血色,广袖猛地一扬将玉佩打飞出去。
玉佩脱手而出,“咚”的一声脆响,精准栽进了光禄寺少卿捧着的青瓷茶盏里。
茶水溅起三尺高,少卿惊得手一抖,整套茶具在金砖上摔出七八瓣清脆声响。
许书怀以袖掩唇,眼底笑意快盛不住:“哈哈谢仆射好腕力…”话未说完便被截断。
“滚开。”谢珩这两个字像是从牙关里磨出来的,偏那抹红已从耳根烧到脖颈,暴露了此时的慌张。
许书怀闻言没有半分收敛,反而更加猖狂, “都说美玉配君子……”忽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可我怎么觉得,谢仆射此刻脸红的样子,比这块冷玉动人千百倍?”
话音刚落,谢珩握杯的指节倏然收紧,白玉般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脉络。他抬眼时,眼底盛满怒火,还未及开口就听到东边传来声音。
“许大司农果真胆大,如今都撩拨到谢仆射头上了!”东席忽然爆出年轻官员醉醺醺的笑嚷。
满殿哄笑炸开的刹那,谢珩猛地起身,险些将桌案掀翻,扬长而去。
皇帝听到动静看过来,也觉得新奇,朝着许书怀说:“谢卿难得参加一次宫宴,还被你气走了,一会该好好赔个不是。”
许书怀被当众点了名,也不慌张,慢悠悠起身对着皇帝长揖:“臣这就去给谢仆射赔罪。” 语气里听不出几分诚意,倒像是领了什么有趣的差事。
他离席时,广袖带翻了案几上一只空了的白釉酒盏,也浑不在意,步履轻快地踏出了太极殿暖光氤氲的门槛。
殿外春寒料峭,将殿内的笙歌暖意骤然隔离开来。月色清冷,铺在宫道的石板上,泛着幽微的光。
许书怀没走几步,便瞧见前方不远处,谢珩正立在玉栏杆边,背影挺拔孤直,宛若一竿浸在寒潭里的冷竹。
他渐渐放缓了步子,靴底轻叩石阶,发出规律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
“谢仆射走得这样急,”他停在谢珩身后三步远,声音里又染上那特有的笑意,“可是怕了我了?”
谢珩没有回头,只望着远处宫檐下摇曳的孤灯,声音比夜风更凉,“许大司农巧言令色,谢某自愧不如。只是此处清净,不劳费心。”
“清净?”许书怀绕到他身侧,学着他的样子凭栏远望,只是姿态慵懒得多,“仆射心里,此刻怕是惊涛拍岸吧?为了一个萧玦,值得与满殿朱紫为敌?” 他侧过脸,目光轻轻落在谢珩绷紧的侧颜上,“还是说真的是被我当众戳破了心事,恼羞成怒?”
谢珩倏然转头,眼底寒意凝聚:“许大司农究竟意欲何为?吴郡许氏百年清流,竟出你这般放浪形骸,搅弄是非之徒。”
许书怀低笑,指尖又无意识地摩挲起腰间玉佩,“比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尸位素餐的衮衮诸公,我至少坦荡。”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语气里的戏谑淡去,透出几分罕见的锐利,“你看重萧玦之才,欲破士庶之藩篱,是真。你厌我当众轻佻,损你清誉,也是真。可这二者,孰轻孰重?”
夜风卷过,带来远处模糊的乐音。谢珩瞳孔微缩,紧紧盯着许书怀。眼前之人眉眼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可那笑意深处,却是一片看不透的幽潭。
“你并非只为戏弄我。”谢珩缓缓道,语气里带上了审视。
“自然不是。”许书怀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筋骨发出轻微的脆响,“我那番卫霍之论,固然是讥讽崔宴那老朽,可也是说给陛下听的。守成之臣遍地都是,能开疆拓土,振奋国威的帅才,却可遇不可求。陛下未必不动心。”
他顿了顿,笑容微深,“至于撩拨你嘛,一半是觉得有趣,另一半是你这人活得太板正了,帮你撕开一条口子透透气。”
他话说得直白又近乎无礼,谢珩却奇异地没有立刻驳斥。宫灯的光晕模糊了许书怀的轮廓,让他那张俊美又带着邪气的脸,显出几分莫测。
他后退半步,忽然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地对着谢珩行了一礼,抬起头时,脸上那惯有的轻浮神色收敛得干干净净,“兰台谢氏,清流砥柱。但我们吴郡许氏,亦非朽木。谢仆射,北境烽火,非一人一家之事。我是真心想帮你……”
与此同时宴会散席,内侍总管轻手轻脚地走进皇帝的寝宫,奉上一盏醒酒茶。
“崔宴和王昱出宫后,同乘一车,往翠玉楼去了。”内侍低声道。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连头都没抬,继续问:“说了什么?”
“车驾周围有护卫,暗卫不敢靠太近,无非是不满谢仆射重用寒门罢了。”
皇帝端起茶汤,茶盖里涌出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许书怀呢?”
“回陛下,许大人去了大司农衙门,看样子是要连夜安排调粮事宜。”
皇帝轻呷了口茶,淡淡道:“倒是勤勉。”
内侍犹豫片刻,还是道:“陛下,许大人这般行事,怕是会惹恼崔王两家。若他们真对粮草下手……”
“那就让他们下手。”皇帝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朕也想看看,这些世家大族,究竟敢做到什么地步。”
内侍心头一凛,垂首不敢再言。
皇帝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指尖摩挲着玉扳指。朝堂这盘棋,他下了三年。谢珩是柄利剑,崔宴是面盾牌,王昱是枚棋子。而现在,又多了个许书怀。
恐怕是个变数。
变数好。变数才能打破僵局。
“传朕旨意,”皇帝忽然道,“封萧玦为四品北平将军。”
“是。”
时机正好。
他要借这次北伐,敲打敲打那些日渐骄纵的世家,也要看看谢珩及许书怀这些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