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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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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弘冷月、几点寒星,镶嵌在廖落夜空中,冬天的子夜清凄寂静。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沉静,一队精骑由远及近,向皇城靠近。
皇城上的守卫对着城下大声道:“城下是何人?”
其中一人策马上前,手中高举一枚令牌:“秦晋王殿下奉召回京为太后娘娘贺寿,快开城门。”
守城的将领走上城头,对城下的隆庆执手施礼,朗声道:“末将参见秦晋王殿下。按律令,子时之后,卯时之前,若无皇上御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启城门,末将恳请殿下恕罪。”
城下传令的人闻言,面露怒色,“放肆——”
“子聪,罢了。”隆庆出声制止,行军打战多年,他自然知道军令如山,守城将士的行为无可厚非,他也不想为难守城将士,拔转马头,道:“先到天雄寺住一宿,待天亮后再入城。”
天雄寺就在皇城近效,隆庆一行轻装简从,行动神速,只用了一刻钟时间,就到达了寺庙。萧太后崇佛,天雄寺是她亲自颁令建造的大辽皇家寺院,只有皇族成员才有资格入住。隆庆的亲随递上令牌之后,寺内僧官很快将他们迎入寺中。一路上,隆庆见寺内五步一岗,并不时有禁军巡视,守卫极为森严,便问:“谁在寺中?”
“启禀王爷,”领路的僧官道:“右皇后娘娘在寺中斋戒诵经三日,为一位故人祈福。”
隆庆怔了怔,脚步迟缓下来。往事如梦,已随风逝,却还清晰记得,她站在木叶山凌峰上,指着前方宏伟的天雄寺,“我不信天,也不信佛,求天求佛,不如求已。”那一种锐气与风采,让当空旭日也为之黯然。是什么磨去了她的锐气?
夜风微凉,穿廊而过,吹起隆庆披风上的黑貂细绒轻轻拂动。轻微的箫音随风入耳,隐约透着忧伤,隆庆心一紧,她是那样的好强,从不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忧伤。甩开劝阻的随从与僧官,他循声寻去。
一所幽雅的禅舍小院里,雨竹手执长箫,箫音幽咽,望着供桌上的漆黑灵牌,仿佛又见玄霜笑靥如花:“主上,你的箫声真好听,教教我,好不好?”,“姐姐,我最爱听你吹箫……”
隆庆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长发如云,白衣似雪,一如昔日宋京重逢时,他眼一热,怆然间,千言万语,却难言一语,口中只能喃喃道:“雨竹——”
雨竹回首,素纱宫灯随着夜风轻摆,烛光忽明忽暗,照在隆庆的脸庞上.她无惊亦无喜,放下手中长箫,淡然颌首:“回来了?”
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过她平坦的腹,又迅速转开,望向她身前的供桌。供桌上一盏香炉,三杯清茶,漆黑灵牌上简单写着“玄霜”二字。虽然远在辽阳,因心中牵挂,隆庆已知晓皇宫中发生的一切。拭净双手,诚心点上一柱香后,沉声道:“雨竹,对不起,我不该一走了之,让你在深宫中孤立无援。”
“与你无关,隆庆。”雨竹轻轻摇首,“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善良与柔弱。” 也许,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怀心谷中的长乐,却忘记了,萧雨竹不是长乐。数日之前,颍媛的生命如轻烟般,无声无息消失在深宫中,没有引起一丝波澜。毕竟,在太后四十寿诞大庆将至之时,病死一个已经失宠的宫妃,并不值得任何关注。对于颍媛的父家而言,女儿是巩固家族势力的棋子,当一个棋子失去了作用,自然会有另一枚棋子补上。与其他人一样,隆庆看见的只是表面。
阵阵梵音从大雄宝殿传来,雨竹阖目,樱红唇边浮起安详的笑意:“我不信神佛,可这样的声音,总能让我的心绪宁静,我想,也能让玄霜的亡灵早日得到超渡吧,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瑟瑟寒风中,她长发轻舞,衣袂纷飞,身影愈见单薄。
隆庆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披风上留存着他的体温,久违的温暖让雨竹暂时忘记了拒绝。他轻颤的手,为她慢慢系着披风的束带,系了很久很久。她的幽香萦绕着他。雨竹眨了眨眼,双眸恢复了清明,伸手推开他,轻柔但坚定,“隆庆,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为什么你还放不下?”
“我明白,有些人错过了,就永远别想回头,比如,你。”隆庆唇角轻牵,却笑得辛酸,“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放,就放得下。”
“路是你自己选的,做男人就该有担待。”雨竹转身向禅房走去,“我不想因为我,让另一个女人,承受与我母亲同样的命运。”在进入房内的前一刻,披风从她身上滑落,软软委落于地,“谢谢你的披风,但我已经不需了。”
隆庆悄立原地,许久,乌云遮蔽了月华本已昏暗的光,霜寒露冷,他想起了在怀心谷中,她教过他一首汉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亮之后,雨竹结束了三日的祈福,走出寺院时,看见隆庆已策马等候在她的马车旁。“让我最后陪你走一程。”他说,她含笑颌首。一路相伴,一路无语,他一直陪着她来到内宫门前。看着她走下马车,对他欠身致谢,他也躬身回礼。彼此恭谦有礼,目送着雨竹远去的倩影,隆庆明白,他离她,越来越远,终是遥不可及。
晨曦初现之时,萧太后走进御书房,看一眼支额坐在御案前的隆绪,了然道:“一夜未眠?让自己的女儿认祖归宗,就这么为难么?”
“母后,一夜未眠的人何止朕一个。”隆绪漫不经心靠向身后锦垫,唇角噙着浅笑,看不出情绪。他招一招手,侍从赶紧捧上大盏酒樽。
见他清晨便要饮酒,萧太后不赞同的皱了皱眉,“那个孩子确实是你的女儿,就算你信不过右皇后,也该明白自已亲弟的人品,”
隆绪大饮一口酒,烈酒入喉,烧得胸口滚烫。他嗤笑:“朕当然明白隆庆的人品。”手一挥,案前的一纸帛书直直飞入萧太后手中,“这是朕刚刚收到的消息。”
看一眼手中的帛书,萧太后面色一变,道:“不过是在天雄寺见了一面,决不会有苟且之事。”
“当然没有,否则,母后就要少一个儿子了。”隆绪笑,幽暗的眼眸深沉阴冷,“我不碰她,并不是说就可以让别人碰她,兄弟也不可以。”他摇了摇头,抱怨般嘀咕:“母后,你该管教一下隆庆了,他已经得到了她的心,怎么还可以……” 声音渐渐低沉,直至消失。
萧太后看着他,双眼闭合,气息平缓,显然,在不知不觉中,他沉睡了过去。即使是睡梦里,他的眉宇仍然紧锁。萧太后轻叹一声,接过侍从呈上的锦被,轻轻为他盖好,“皇帝近来可有反常?”
“启禀太后娘娘,”近侍躬身应答:“陛下一如既往勤政英明,只是,每日要饮用大量烈酒,方能安睡。”
萧太后眼中有了怜惜,别人看见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她看见的,却是一个因为受伤,而变得有些别扭的孩子。
琐声金彻阁门环,帘卷珍珠十二间(1)。紫微殿前,大辽的贵胄携同女眷列班依次入,华美锦衣五彩纷呈,迤逦过青锦地衣红绣毯,金屋篆烟飞,龙脑郁金馨香满殿。萧太后满面含笑,与隆绪并肩,高坐御阶皇座上,受着百官朝贺,四方来使表礼;金樽清酒,玉盘珍羞,六宫歌舞齐奏,盛宴之上,满堂尽欢。
雨竹执起酒樽,向前首座上的萧太后遥贺。萧太后举杯回应,彼此相视一笑。她的承诺,她的承诺,皆在同一刻兑现。雨竹微仰首,满杯美酒尽数咽入,冰冷沁心,几许悲哀,几许无奈。人生有舍才有得,为了女儿,她必须舍得。
转眸,雨竹向着贵宾席上的赵堇望去。一年不见,他竟似苍老了许多,看来大宋皇朝的风雨让他过得颇为艰难。雨竹已有所耳闻,宋帝赵恒宠信刘贵妃,偏爱刘贵妃之子赵祯,早有易诸之心。碍于赵堇谪子身份,及宋太后执意反对,故一直未曾付诸于行动。半年前,郭皇后驾薨,宋太后老迈无力理事,刘贵妃被册立为后,使得赵祯同样具有谪子身份,诸位之争再次浮现,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察觉到雨竹的目光,赵堇也看向她,轻轻颌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一曲歌舞完毕之后,趁着间隙,赵堇站起身,对萧太后躬身施礼道:“太后娘娘,小王还有一样贺礼,想趁此机会进献给太后,不知太后可有兴趣一睹?”
虽然早有准备,雨竹的心仍无可抑制的狂逃,双手抓紧了案几的边沿,支撑住轻颤的身躯,强作镇定。隆绪突然看了她一眼,从庆典开始到现在,他是第一次正眼看她,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波澜不动。
“赵太子殿下有心。”萧太后微笑,“哀家早就盼着这份贺礼了。”
赵堇双手相击,扬声道:“带上来。”
宫人领着一名年约五岁左右的幼女进入正殿,走到大殿中央,那小女孩下跪叩首,稚气的声音清脆响亮:“芷萱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大辽皇帝陛下。恭祝太后娘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好,好孩子。”萧太后喜笑颜开,“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从芷萱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起,雨竹便一霎不霎的盯着她,迫切而仔细的看,唯恐错过一丝一毫。她的孩子,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在她身旁停留了一百日,便生死不明的离去。再次相见,她只能远远的看一眼。
倒底是小孩子心性,芷萱抬起头,好奇的张望着御阶上在座诸人,也不胆怯。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庞虽有着明显的辽国人特征,却清晰可见雨竹的影子,灵动的眼眸流转间,荡漾着一圈淡蓝光晕。萧太后满意的笑,隆绪则淡然打量着芷萱。
隆庆本来正漠不关心的饮酒,无意瞟了芷萱一眼,酒盏险些手从手中滑落。凝神仔细看清了芷萱容貌,疑惑的看看雨竹,又向隆绪望去,恍然大悟。垂眸,涩涩一笑,早该想到,在皇兄告诉他,他们当年的恩怨时,就该想到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从此雨竹人生无憾。再抬眼时,他眸中一片清澈澄明。
萧太后对芷萱招手,道:“好孩子,过来。”
芷萱温顺的走到萧太后身旁,乖巧甜笑,雨竹却觉得心酸,抬起头,望见高殿黄梁上盘旋的雕龙,狰狞的张牙舞爪。几番隐忍,才将泪水逼回眼底。她的孩子,在逆境中成长,虽然年幼,却已懂得察颜观色。
“果然是哀家的孙女。”萧太后慈爱的轻抚芷萱粉嫩小脸,“赵太子殿下,你不负哀家所托,为哀家寻回了流落民间的孙女,哀家该如谢你才好?”
赵堇欠身,谦逊道:“不敢,太后满意就好。”
看一眼惊愕中的在座诸人,萧太后正要开口,隆诸却已抢先道:“朕昔日在宋国游历时,曾与一名宋国女子结缘,生育有一女。多年来,朕的血脉流落民间。今得赵太子殿下相助,骨肉方得以团圆,朕心喜极。”他牵起芷萱的手,慈祥道:“女儿,你以后的名字就叫耶律梦,赐封安乐公主,由左皇后抚育。”他的神色不见多少喜悦,却温煦得无懈可击。雨竹蹙眉不解,心底隐约觉得不安。
毕竟年幼,芷萱不知所措,圆睁明亮的双眼,怯怯看向让她觉得可亲的萧太后。萧太后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着指一指隆绪与萧菩萨哥:“傻孩子,还不快拜见父皇、母后。”
灵巧的孩子立刻记起了数日来受到的教导,赶紧对着隆绪与菩萨哥跪下,甜甜道:“拜见父皇,母后。”
萧菩萨哥一脸欢笑,抱起芷萱,喜道:“孩子,你以后就是母后的女儿了。”
满殿欢声雷动:“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恭喜左皇后娘娘。”
一片欢声中,隆庆与赵堇讶然,同时望向雨竹,忧虑关切之色浓郁。雨竹浑然不察,只深深凝望着芷萱。杯光交错,繁华盛宴,一切皆如尘烟。她只想再多看一眼,以后在想念的时候,可以清晰记起孩子的音容笑貌。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唤醒了雨竹的思绪,她向着声音来源处望去,隆绪正含笑回应臣下的敬酒,优雅高傲。
悄悄靠近隆绪,雨竹低声道:“陛下,梦儿确实是您的亲生女儿,请您善待她。”祈求的语气几近卑微。
侧首,隆绪温和看着她,柔声道:“朕这不是已经承认她了么?”
一阵凛冽的寒意,从雨竹心底涌起,她抱紧微微颤动的双肩,“陛下想让我怎么做?”
清浅的笑从紧抿的唇角泄出,隆绪转首不再看她,嘴唇微动,声音很轻,但雨竹却听得清楚,他只说了三个字:“太迟了!”
殿外,礼袍轰然冲天,绚丽的焰火在夜空中燃放,隆绪从容站起身,司仪官立刻大声宣号:“起驾!”
在众臣拥簇下,萧太后与隆绪向紫微殿外走去。雨竹僵立原地,痴痴看着萧太后怀中的梦儿。她想说:请让我再看一眼。张了张口,却凝噎无声。萧菩萨哥从她身前越过,匆匆留下一语:“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梦儿,视同亲生。”
众人随驾到城楼上观赏礼花燃放,诺大的紫微殿顿显空旷清寂。雨竹没有动,隆庆也没有动,赵堇一个箭步冲上前,“表妹,怎么会这样?”
隆庆走上前,伸手按住有些焦躁的赵堇,怜惜的看着雨竹,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记住还有我,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你告诉我,这是我欠你的。”
满殿灯火璀璨,正统的大辽皇后朝服,金翎红玉裘冠,描金丝绣飞凤袍,映射出朦胧光泽。御阶上,雨竹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御阶下,他们仰首望向她,炫光中,看不清那模糊的笑颜。无言转身,她缓缓离去,曳地袍裾,明霞流焰般,一路燃烧,美丽绝伦的身影,华丽而苍凉!
注:(1)诗词引用花蕊夫人〈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