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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问君能有几多愁(二) ...


  •   飞雪连天,延绵不断数日,皑皑积雪间,宫阙楼台在泛晴的天空下,冰雕玉彻般晶莹剔透。寒风过处,松针上的残雪漱漱落下,纷纷扬扬沾染在雨竹的长发素衣间,她浑然不觉,静立青松下,兀自望着越出宫墙的一枝枯柳出神。

      “皇嫂。”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雨竹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唤她,未作任何反映。

      声音的主人走近她身旁,倾身施礼:“隆裕拜见皇嫂。”雨竹茫然循声看去,面前的人,蓝玉裘冠、深蓝王服,精雕细琢的容颜完美得不见一丝瑕疵,迥异于辽国男儿特有的阳刚健美,而是一种文雅俊秀之美。

      “齐国王?”雨竹不太确定的说。对萧太后的第三子、耶律隆绪的第二个弟弟耶律隆裕,她不甚熟悉。虽然之前见过数面,但因为都是在人员众多的场合,她并没有怎么注意过。

      “皇嫂直呼隆裕的名字即可。”他微笑,清雅如阳春白雪,“皇嫂是来看望二哥的么?”

      雨竹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来到了隆庆养病的钦安宫外。从雨竹大婚之日起,隆庆就一直卧病在床。为方便萧太后看顾爱子,隆绪特意命人将隆庆接入钦安宫中养病。虽然雨竹早已知晓他重病之事,却从来未曾去探望过。望一眼宫墙上压着积雪的枯柳,一墙之隔,遥不可及。她摇了摇头,缓缓转身,离去几步,又回头,隆裕仍站在原地,纳闷的看着她。

      “能、帮我一个忙吗?”雨竹问,白皙的脸庞上掠过一抹红晕,如同朝霞的一线艳光掠过高洁的冰峰,折射出绮丽的风姿。

      隆裕眩目般的眯起了眼,“皇嫂请讲,隆裕定当竭力。”

      雨竹从怀中取那个早已被捂热了的碧绿玉瓶,“请你把这瓶丹药给隆庆,或许有助于他早日康复。”停一停,她又轻声补充一句:“不要说是我给的。”

      “啊——?”隆裕不解,困惑的望着她,

      “隆裕,按你皇嫂的话去做就是。”随着悦耳的男音,隆绪缓步出现在钦安宫门前,黑玉金翎裘冠,黑色描金纹龙锦袍,晴空下的白雪,顿时成为了一种陪衬。他神色安详平和,走近雨竹,体贴的为她掸去身上的碎雪,柔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随从呢?”

      “我只是随便走走,没让她们跟来。”雨竹不着痕迹的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握了握手中的玉瓶,隆裕尚能感受到她的余温。而她身上散发的气息,此刻已冷过这遍地的积雪。虽然很好奇,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明白不适宜再多做探究,欠身道:“皇兄、皇嫂,臣弟先去看望二哥了。”

      “好。”隆绪颌首,目送隆裕进入钦安宫后,他伸手拥紧雨竹的纤腰,温热的气息将她牢牢包围,为她挡住了不时袭来的寒气,“我送你回去。”他温柔的说。

      雨竹用力一挣,摆脱不了他有力的臂膀,便不再挣扎。仰首,她直视他幽暗的眸,笑了起来,“当你生气的时候,双眸就会变暗,陛下,你很虚伪。”

      隆绪静静回视她清幽的美眸,许久,松开手,道:“我没有生气。”的确,他没有生气,只是有些难过罢了,不是因为她对于隆庆的关心。日日相见,她是凌峰的冰雪,遗世的美,孤绝的冷,可望不可即。他以为她就是这样的,直到方才看见那瞬间眩目的美,才明白她也可以是不一样的。他也笑了起来,百般滋味,唯有自知,“既然你不要我送你回去,就乘坐我的辇车回宫吧,天寒地冻,你一人独行,我不放心。”

      雨竹摇摇头,“我想独自一人四处走走。”

      “陛下,让臣送皇后娘娘回宫吧。”一直悠闲倚在钦安宫门边看热闹的赫连辰砜站下台阶,来到雨竹面前萧洒的欠了欠身,“臣会远远陪在娘娘身后,决不打扰娘娘看风景。”

      隆绪看雨竹一眼,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点头同意了。

      看着雨竹与辰砜离去,直至不见踪影,隆绪才转身走回钦安宫。寝宫内,隆裕已经不在。隆庆倚在榻上,凝视着手中的碧色玉瓶,眼神温柔缱绻。

      “朕想,你已经猜到这个玉瓶出自何人之手,对不对?”隆绪问,他没有看向隆庆,侧身,望着窗外雪松上飘落的残雪,缓缓道:“五年前,朕痴迷中原武学,曾一度潜入宋国偷学武艺,因不慎泄露辽国人的身份,遭到中原武林高手的追杀。身受重伤后,朕躲入辽宋交界的陈家谷口山洞中,等候斜轸来接应。在那里,朕遇见了雨竹……”

      雨竹径直走在前面,赫连辰砜不近不远的跟在后面,沉默着走出很长一段路,雨竹停下脚步,“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辰砜“哈哈”一笑,惊起身后雪松林中一只寒鸦直冲云霄,“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很轻松。”他说话的同时,手随意一扬,寒鸦凄厉长鸣一声,直直坠落,恰好摔落在雨竹脚边,溅起一地落雪,“退一步,海阔天空;前一步,万丈深渊。如果它能退一步多好,皇后认为呢?”

      看看脚边死去的寒雅,雨竹抬首,正视赫连辰砜看似含笑、却冰冷无情的眼眸,她微微的笑,掺和着不屑的冷与傲,一言不发。

      “皇上继承皇位时,只有十二岁。”辰砜举目远眺,楼宇叠嶂在茫茫积雪中,泛着耀眼的白光,他说:“孤儿寡母,君弱臣强。你生长在皇族,皇权争斗何等惨烈,我不提,你该明白。千钧重担,皇上与太后一起扛下,却将隆庆与隆裕牢牢的保护在了羽翼之下,不受任何风雨侵袭。那时,隆庆十岁,隆裕六岁,皇上兄代父职,亲自教导两个弟弟。隆庆善战,成为大辽的名将;隆裕善文,成为大辽有名的才子。可以说,没有皇上,就不会有今日的秦晋王与齐国王。宋国‘雍熙北伐’之年,皇上携同隆庆南征御敌,在危急之际,皇上替隆庆挡下了致命一箭,以致自身险些命丧黄泉。所以,于隆庆而言,皇上既是他敬爱如父的长兄,也是他誓死效忠一世的君主。如今,隆庆所患之疾无非是心病,皇后,你以为该如何才好?”

      “说了这么多,你无非是想告诉我,他们兄弟的情义,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背弃,不是么?” 樱红的唇边,绽开一抹笑,如西天慑魂的残阳,带着殒落前的绝然美丽,明艳燃烧,“那么,国师,你能否顺便告诉我,该如何是好!”

      “退一步吧,皇后。”辰砜俊美的脸上有了几分真诚,“只要退一步,皇上会快乐,你会幸福,隆庆会安心,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可以,早在五年前就退了这一步,又何苦兜兜转转辛苦五年。”纤纤素手莹白如玉,轻轻滑过如墨长发,抚平寒风吹乱的长发,“可是,有一样事,你大可以放心,我永远不会去打扰隆庆,更不会令他为难。”

      看着那双美伦绝伦的手,辰砜猛然记起,自己曾经险些丧命于这样的手中,心微寒,喃喃道:“女人的报复,竟是这般可怕!”

      文宣殿是辽国皇宫的书库,藏书十分丰富,汉、契丹、党项等各族的多类书籍皆齐全。从钦安宫归来之后,雨竹便选择了文宣殿的书房作为修书之所。每日忙碌的奔走在凤仪宫与文宣殿之间,如此连续十数日,寒月见到她有些憔悴的脸庞,既心痛又生气,怒道:“为他们辽国做事,用得着这样卖命吗?”

      雨竹倒是不愠不火,笑吟吟说:“姐姐,早些完成,我们就可以早些离开这里了。”

      寒月心头一涩,无法再说些什么。低头,继续用从梅花上收集来的积雪烹茶,茶香和着梅香,在殿内四处飘散,令人心旷神怡。给不了雨竹多少帮助,她能做到的,只有静静陪伴在侧,在雨竹疲惫的时候,递上一盏清茶。

      殿外,玄霜欢快的呼叫:“主上,主上,快来看——”

      寒月皱一皱眉,有些不悦道:“这个傻丫头,又在做什么?”

      雨竹一脸纵容的笑意:“姐姐,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掀起厚重的锦帘,寒风立即扑面而来,漫天飞雪,细密飘落。玄霜兴奋的指着前方,对雨竹道:“主上,你看,那个雪人象不象你?”

      大殿前庭露天雪地上,一樽雪雕的仕女亭亭玉立,袅娜的身姿,竟真的有几分雨竹的韵味。雕像旁,隆庆含笑负手而立,点点碎雪洒满了他的裘冠锦袍。再见这熟悉的笑颜,恍若隔世,雨竹怆然,眼眶微微发热。一把从玄霜手中抢伞,急切向他走去,踏在积雪上,却又步履维艰。

      隆庆迎上前,从雨竹手中接过伞,为她挡住兜头而下的风雪,“长乐,我曾经说过要堆十几个雪人与你作伴,事隔多年,直至今日,也只是堆出了一个。很抱歉,长乐,我食言了。”

      冰冷的指,轻颤着描绘过眼前俊朗的眉宇,感觉到指下的温热,雨竹终于确定不是在做梦,“这就够了,剑浩。”她笑得酸楚而欢欣,“足够了!”

      “以前的事,我记起了许多,但不是全部。而你却已是皇兄的爱妻。”他艰涩的笑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是该从此对你避而不见,还是该相见后故作潇洒的喊你一声皇嫂。结果,无论哪一样,我都做不到。长乐,我们以前,倒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越过隆庆宽阔的肩,雨竹望向重重雪幕中的雕像,朦胧间,仿佛回到了怀心谷的小石屋中,午后的斜阳照射出他纯净双眸中的一片赤诚,他在对她说:“不如,让我娶你吧。”往事,过去了的,再也回不去了。她说:“剑——,隆庆,我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哦,是朋友。”隆庆低敛着眉,长长的睫毛颤抖了数下,然后,下定决心般的抬起头:“那么,就做一世的朋友吧。”

      “好。”雨竹答应,朋友,多么温馨而又无奈的两个字。她发觉自己迟钝得可以,居然到现在才看出来,隆绪与隆庆的相貌其实长得极为相似,倒底是两兄弟。

      “皇兄把你们的恩恩怨怨都告诉了我,从小到大,从未见他如此的在乎过一个人。长乐——”隆庆哽咽一下,有些艰难的接着说:“他一定会好好待你,既然选择了嫁与皇兄为妻,就原谅他吧!”

      原谅他?纤指划过被寒风吹得冰冷的脸庞,多年前那劈面一掌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只要一合上眼,雨竹就会想起父亲的死。但是,她口中仍然温顺的答应:“好。”

      “长乐,我会在你的身旁,守护你一生一世。”张开双臂,隆庆轻轻的拥住雨竹,带着诀别的意味,“你一定要幸福,只有你幸福,我才会安心。”

      父亲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雨竹一直都记得。仰起首,她看见雪花纷乱飞落,这样,眼泪就不会往下掉。伸出手,用尽一生的力量去回拥他,他与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拥抱。“剑浩,剑浩——”她说:“我会幸福,一定会。”虽然已经没有幸福可言,但是为了他,她会装出很幸福的样子。

      黄梨雕花木伞跌落在雪地上,随风远远飘离。衣袂翻飞,他的紫色流金锦袍交叠着她的雪白绣梅宫装,他们的长发,在风中纠结。

      文宣殿长廊的迂回处,隆绪望着雪地中相拥的两人,身躯麻木得似乎非已所有。他们的天地,他被摒弃在外。五指深深嵌入身旁的雕龙木柱上,青筋毕露。跟随在他身后的辰砜与寒水柔,瞄见他苍白无人色的脸,无奈相视。看看前方的隆庆与雨竹,辰砜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寒水柔却再也按捺不住,面露怒容,正欲上前。

      “不要过去。”隆绪摆了摆手,阻止住她。

      “皇上?”寒水柔有些诧异。

      “雨竹有雨竹的骄傲,隆庆有隆庆的节操,朕相信他们。” 隆绪似乎恢复了平静,清浅的笑容,俊逸优雅一如既往。唯有眉宇间,残存一丝忧郁。他的心中有她,她的眼中却没有他。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他匆匆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长长一串凌乱的脚印。

      扫一眼雪地上凌乱的脚印,辰砜有些感慨:“以陛下的功力,常态下,应该是踏雪无痕才对。”回首,他看见隆庆与雨竹已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得决然果断,谁也没有回头再看对方一眼,“但是,陛下毕竟没有看错他们。”

      夜浓风寒,隆绪毫无目标的在宫苑中漫步,路经文宣殿,透过窗台上的鲛绡纱帘,他看见昏黄灯火下,雨竹一手执笔,一手支额,坐在书案前,望着结花的烛火发呆。走进内殿,他说:“我心情不好,你可以陪我喝酒么?”

      “我的心情也不好,就与你一起喝酒吧。” 雨竹撂下笔,很爽快的答应,完全无视一旁寒月示警的眼色。

      那一夜,他们在文宣殿的西侧暖阁里喝了很多酒。从子时一直喝到丑时。开始还会用杯子倒着喝,后来干脆就着酒壶直接喝。

      “雨竹,”借着酒意,隆绪问出早就想问的话:“为什么你只穿白色的衣服?”

      “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干净一些。”雨竹笑眯眯的说,醉态嫣然中,她没有了往日的冰冷。

      “在我们大辽,男人可以流血,却不可以流泪;所以,无论如何伤心,如何难过,我们都不可以哭泣。你呢,雨竹,你会为谁落泪?”

      “我的泪水,早在许多年前就流干了。” 雨竹说得不以为然,扔下手中饮空的酒壶,拿起另一壶酒继续喝。

      隆绪一口气喝完满满一壶酒,畅快的看着雨竹笑,“你想要什么呢,雨竹,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双眸廖若晨星,熠熠生辉,“梦儿,我想要梦儿,我的孩子——”她反复轻声呢喃,眼波渐渐迷离,终于,斜倚着锦榻沉沉睡去。

      握住雨竹的手,隆绪醉熏熏的在她身边躺下。雪夜寒冷,她本能的往温暖地方靠去,像个孩子般蜷缩在隆绪怀中。一种温情回荡在他心的最深处,总算有了一个时刻,她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心境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安定详和。拥着她,这一觉,隆绪睡得极沉。当他醒来时,天色大亮,窗外艳阳高照。滴滴答答的融雪声,如珠落玉盘,在宫苑中交汇成曲。不知何时,雨竹已悄然离去,竟不肯留下一丝痕迹,若非是怀中还有她独特的幽香,他会以为又是好梦一场。

      依稀间,隆绪记得她明亮的双眸, “梦儿,我想要梦儿,我的孩子——”这是她最大的心愿,也她与隆庆之间最深的纠葛。

      是完成她的心愿,给她快乐;还是彻底斩断她与隆庆之间的纠葛?有生以来,隆绪第一次感觉到,要作出一个决定竟是这般的艰难。文宣殿外,那樽雪雕的仕女开始融雪,水滴如泪珠般洒落。隆绪想起了雨竹的话:我的泪水,早在许多年前就流干了。刹那间,他作出了决定,她那样的人,生命里不该留有太大的遗憾。于是,隆绪对内侍官吩咐道:“立刻去请国师入宫来见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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