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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昨夜星辰昨夜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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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寒月告诉雨竹,辽国传回来的讯息是秦晋王不愿意时,雨竹的神情并无任何波动,只是漠不关心的“哦”了一声,便低下头继续饮着手中的清茶,柔美的手紧紧握着雕花青瓷茶杯,显得有些苍白。
“主上,”寒月忧心匆匆:“辽国使者又在催促皇上尽快允婚,离盅毒发作的时间还有十五日,皇上与太后很焦急,你看如何是好?”
放下手中的茶杯,雨竹侧首向窗外望去,庭院中,青青翠竹迎风摇曳,发出“哗哗”声,竹林中玄霜在徘徊。可怜的傻丫头,还在为自己的无心之失羞愧难过,雨竹暗忖。
“寒月,你去告诉玄霜,我没有责怪她,让她不要再天天守在我的门前等候责罚了。”
“是。”寒月答应着,看一眼平静的雨竹,担忧道:“主上,那盅毒——”
“你与玄霜代我入宫一趟,呈请皇上与太后五日之内不要允婚,五日之后,我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是”寒月又答应一声,向门口退去,退至门口,又忍不住止步问:“主上,解药怎样了?”
“成与不成,五日之后便见分晓。”雨竹斜靠在窗户上,窗外,玄霜正殷切的朝这边望着,雨竹笑一笑,道:“去吧,玄霜还在等着呢。”
门被轻轻的扣上,雅室内一片幽静。雨竹将额头轻抵在冰凉的窗枢上,微闭着眼。恍惚间仿佛听见一个轻柔的声音:“不如,让我娶你吧,让我来照顾你和你腹中的孩子。”茫然睁眼四顾,周遭寂然无声,只得她一人茕茕孑立。上苍太爱捉弄人,每一次在她绝望时,给她希望;当她有了希望时,又让她绝望。所以,雨竹已经学会不再对生活抱有奢望。“秦晋王不愿意。”这样一个答案早在意料中。毕竟,今日的耶律隆庆并非昔日的剑浩,不会因为看见她的眼泪,就对她说:不如,让我娶你吧,让我来照顾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五年前,落入苍澜江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已结束,却不料竟然还有再睁开眼的那一刻。醒来之前,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可怕的恶梦,梦的内容她已记不清,只记得从梦中哭醒时,看见的是一张爽朗的笑脸,“姑娘,你总算醒来了,谢天谢地。”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是契丹语,在那时她还听不懂。
“契丹人?”听见契丹语,雨竹大惊失色,怆惶缩向一旁,带着满满的敌意盯着眼前人,如果不是身体太过于虚弱,她早就跑得远远。
看见她激烈的反映,他愣了愣,立即改用汉语道:“啊——,不,姑娘,我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你穿的是契丹人的服饰,我以为你是契丹人。我名叫剑浩,你呢?”
“衣服?”雨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已被换成一件宽松干燥的男袍,“这里是什么的地方,还有些什么人。”她急问。
“来,你先吃点东西,一边吃,我一边慢慢告诉你。”他端来一碗鱼汤放在床头,看着雨竹开始喝汤,才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七天前,我的船遇上风浪,撞碎在山崖脚下,立时船毁人亡,只有我一人抓住一片浮木飘到了这个山谷。我已四处查探过,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绝谷,唯一的出路就是沧澜江。或许是上天庇佑,在探路时,居然让我在山谷里找到了这间小石屋,虽简陋了一点,但总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可能以前有人在这里住过,所有用品一概具全,最幸运的是还让我找到了一大袋盐巴,不然你今天就只能喝没味道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兴高采烈的正说得起劲,突然注意到雨竹僵坐在那里盯着他发呆,不由奇怪的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你是说——这个地方,只有你一人?”雨竹犹犹豫豫的问。
“不对,现在应该说是两个人。”他笑着,象个孩子般纯真无害,“为了能早日离开这里,我每天都会到江边去看看有没有过往船只,虽从来没有遇见船只经过,却常能捡到一些随水漂来的衣服、食物之类物品,顺便还能抓几条鱼,昨天捡到了你这个大活人。”
雨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看看他,期期艾艾道:“那我的衣服——”
“噢,你那身衣服又脏又湿,我就帮你换了身干净的,这样你也舒服点,病好得快点…….”猛然,他打住话头,看着雨竹泫然欲泣的样子,渐渐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急切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闭着眼睛的,什么也没看见,也没碰到,啊,不,是碰到了一下胸,但那是不小心的——”他越说越乱,脸慢慢泛红,终于张口结舌、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不敢再看雨竹越发悲伤的眼神和惨白的脸,他逃似的窜出门,临出门还不忘交待一句:“我去打只山鸡给你补补身子。”
雨竹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上悲悲切切的放声大哭。自懂事以,她便受教: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丧命事小,失贞事大。如今,她已不再是白璧无瑕,却还要遇上这般难堪的事。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剑浩从门外探入一个脑袋,怯怯道:“你不要哭,好不好?你一哭,我就心慌。”
“滚。”雨竹随手从床头抓起一样东西,用尽全身之力狠狠向他砸去。他的脑袋迅速一缩。“哐!”的一声,东西重重摔在了门上。哭了这么久,雨竹已经筋疲力尽,又昏昏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本想不理会它,就这样一直一直长眠,永远不要醒来。但那声音一阵密过一阵,执拗不断。终究是比不过那个敲门人的耐性,雨竹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体移到门前,打开门,却不见剑浩踪影,门口放着一个粗糙的陶罐,一叠她之前穿过的衣服,地上写有几行字:“衣裳已洗净,罐内有鸡汤,务必请珍重,切记切记!她伸手摸了摸陶罐,尚有温热,不经意间,两滴清泪落下,没入那一叠洗得不算是很干净的衣服中。天无绝人之路,既然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活下来的机会,那么从此她会好好珍惜,好好的活着回到等候她的亲人身旁。
远处,剑浩看着雨竹抱起衣服、端着陶罐走回屋内,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倒底是想通了。
此后几天,雨竹的身体逐渐恢复。每一日,剑浩按时把食物、水放在门口,然后远远的躲开。以至于雨竹想当面道一声谢,都没有机会。
直到那一夜,她仿佛又看见那个人——造就她一生梦魇的严律,在山洞中,他狂热的占有了她,她哀求的眼泪无力而可笑;朔州南院大王府内,她看见自己被一耳光扫落在地,严律冷冷笑着,对她说:“你是我的玩物,只是我的玩物。”转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宋京,她被关在一个猪笼中,“□□,□□!”许多人一边骂,一边往笼中扔石头。“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呀!”她哭喊,没有人理会她,唾沫、石头不断的向她飞来,“不要、不要——”她凄惨的叫着。
“姑娘、姑娘!”剑浩急切的拍门声及时唤醒了她,“你怎么啦。”
雨竹惶恐的从床上猛然坐起,抹一把额前密布的冷汗,手紧紧捂在胸口上按捺住狂乱跳动的心,原来是一个恶梦,幸好只是一个梦。
“姑娘,你没事吧。”门外传来剑浩关切的声音。
“别管我,你别管我。”她歇斯底里的喊着。
茫茫暗夜中,一片寂然,许久,她压抑的哭泣声在屋内低低响起,屋外传来他长长的一声叹息。
夜色深沉,雨竹辗转反侧、不敢入眠,唯恐再入梦魇。隔着窗,剑浩轻轻哼起了歌:“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他的歌声浑厚低沉,融入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份安详的抚慰,雨竹恐惶的心渐渐安定,不知不觉终于安然入眠。
第二天日出之时,她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外;她本想对他说一声谢谢,结果却什么也没说。他对她一笑,她也对他一笑,无需再多言,他们已是朋友。在离开这个山谷之前,他们必须相依为命。
山谷的入口处象一个心的形状,雨竹把这个小山谷命名为“怀心谷”。很快,她学会了缝衣煮饭。每天,日出之时,剑浩就去山谷中打猎和采摘野菜野果,然后洗剥干净交雨竹,由雨竹负责安顿二人的一日两餐。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江边守望过往的船只。那时,剑浩就会顺便捕几条鱼,打捞一些江面上的漂浮物品;雨竹则坐一旁的岩石上,以鱼骨为针,以麻丝为线,缝补着两人的衣裳。
自从救回雨竹,剑浩就将石屋让给了她居住,自已每夜睡在树上。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本是月朗星稀的深夜,狂风暴雨突然袭来。雨竹被狂烈的风雨声惊醒后,匆匆打开房门,看见剑浩狼狈的缩在墙角,大滴的急雨猛烈的击打在他身上,人如落汤鸡般,湿透的身躯瑟瑟颤抖着。
雨竹又气又急,怒吼一声:“还不快点进来。”进屋后,她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狠狠扔给剑浩,转过身背对着他,“快换衣服。”
耳畔传来“悉悉”的更衣声,剑浩道:“咦,好好的,你生什么气。”
“好好的,你这样叫好好的吗?下这么大雨,你还呆外面做什么,就不知道进屋来避雨吗?”雨竹越说越激动,声音有些哽咽,“你要是病了,我才没有闲心照顾你。”
“你这么凶,我哪敢随便进来。”他低声嘀咕着。
“你——”雨竹恨恨的转身,却不料剑浩正赤裸着全身在擦水,两人同时一愣,马上都满脸飞红。剑浩先反映过,急忙扯过一旁的衣服覆在身上,“喂,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转身。”
雨竹慌张的转身背对着他,辩解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刚一说完,就发觉这句话有些耳熟,她又羞又窘,双手掩面不敢抬头。
剑浩匆匆穿好衣服后,来到她身旁,“怎么又哭了,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心慌。就当是我错了,行吗?”
“我没有哭,”雨竹有些困窘的放下手,道:“你到床上睡吧,我去烧点热汤给你喝,山林中的风雨寒气重,易染风寒。”
剑浩笑道:“我是练武之人,身体哪会这么弱。你去睡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唉,想偷一下懒都不行,明天一定要搭个茅庐了。”
床只有一张,两人推来让去的结果是过了大半夜,谁也没有上床睡。山林中的秋夜寒气颇重,雨竹打着冷颤提议:“不如我们都在床上靠一靠吧,你靠这边,我靠那边。”未了她又小心翼翼的补充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剑浩失声笑了起来:“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吧!”
终于,两个人都靠在了床上,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中间留着大片空隙。黑夜中,二人却皆难成眠,只好睁着眼等待天亮。
轻咳一声,剑浩打破了这尴尬的沉寂,“长乐,你白日吹的那支萧曲很动听,叫什么名字?”
“似曾相识燕归来。”雨竹回答。
“似曾相识燕归来,”剑浩轻轻重复一遍,道:“你想家了吗,长乐?”
“是啊,我想家了,很想的那种想。”
“教我吹这首曲子吧,长乐。以后,我想家了,你就吹给我听;你想家了,我就吹给你听,好不好?”
“好。”雨竹从枕边摸出一支竹萧,这是数日前剑浩特意为她制做的。幽柔婉转的萧音在雨夜里响起,冲淡了狂风暴雨的凄厉呼啸。
天亮后,又是一派秋高气爽的好时光。剑浩用了一天时间,在石屋旁边搭起了一个简单的小茅庐,满意的围着自己的杰作走一圈,他欢快爽朗的笑道:“长乐,长乐,我这是不是与古人一样,叫作结庐而居。”
雨竹正在把几块兽皮拼凑在一起为他缝制被子,听见他的呼唤,抬头眯着眼笑了起来,“是呀、是呀,你与古人一样风雅。” 夕阳的余辉落在她的长发间、她的脸庞上,为她的雪肤白衣染上了一抹嫣红。
“长乐,”收敛起笑容,剑浩盯着她,认真道:“以后离开了怀心谷,你还会记得我么?”
低下头,雨竹继续缝着手中的兽皮,口中漫不经心的回答:“当然不会,我是一个健忘之人。”
“哦。”剑浩似乎有些难过,却固执的沉默着不再说话。
一滴血珠从雨竹的指尖沁出,她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但是她已不配拥有。因为心死如灰,所以她失去了爱的力量与勇气。
日子依旧一天一天的过,剑浩对她关切怜惜亦如往日,每每在她梦魇之时,他的歌声总会隔窗适时响起,一遍又一遍,直至她安然入眠。雨竹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一直维持到他们离开怀心谷,然而世事多变迁,人算又怎能敌得过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