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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不是地上的山,是水下的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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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幼微,醒醒。”他声音干涩地开口,伸手想拦住她,手刚触碰到她单薄中衣下的纤瘦肩臂,却如同被烫到般顿住。
言幼微全然不理,像是想要抓到更多的温热,忽然蹲了下来,蜷着身子贴在了他的榻外侧,头几乎要枕上他的腿,口中兀自呢喃:
“水脉…不是死的...它像树根,会分叉,会改道…我爹画的...不是地上的山,是水下的骨...”
这番醉酒胡话,刹那间让李棠春所有暧昧的遐思被更汹涌的思绪冲刷。
他低头看着蹭着他腰间锦被安然睡去的女子,悬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轻轻拂开了她脸边的发丝。他干脆起身横抱起她,将她放在了她睡的床上。
此番下来,他再无睡意,走到书桌旁将那残缺的地貌图在案上铺开。图上的标记杂乱无章,不像寻常的漕运关口或税卡。他回想起言幼微方才那句“是水下的骨”,若将太湖乃至连通江河的水系比作一副巨大的水骨,那这些点会是什么?
被人为反复叩击、试图寻找薄弱处的“穴位”吗?
他一度以为,言知府当年拼死反对的那项水利工程,是因其可能劳民伤财、有伤地脉。那如果......
言知府当年反对的并非工程本身,而是借此工程之名,行改造“水骨”之实呢?
比如,假借清淤筑坝,实则悄然改变局部水流走向;或者以修建码头货栈为掩护,在关键“穴位”处,打下一些不为人知的祸患基础。
这个念头一出来,让向来淡定的李棠春都觉后背发凉。这时,床上沉睡中的言幼微又娇哼了几句,翻了个身便又没了动静。
他望着她安睡的背影,眼眸愈深,然后吹熄了灯,走向榻上休息。
第二日,睡得极香的言幼微一醒来,便看到等着她用膳的李棠春。看到她后,李棠春先是愣了片刻,然后专注吃着东西,没有半句交流。
言幼微自是觉得今日的他有些古怪,可一回想昨夜一切如常,顿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在她屡次偷偷瞟他后,李棠春终是忍不住出声:
“吃饭。”
她带着几分慌乱地端起茶杯喝了起来,心中疑虑更深。想着想着,她又没意识地向李棠春频频看去——
他今早吃得很少,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整个人透着一种刻意拉远的疏离,仿佛一夜之间,两人中间又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她正兀自思量,忽见他端起茶盏时,眉心也似不适地微微一蹙。
莫不是昨夜他着了凉,发热了?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探向他额头,可在她触及他皮肤的前一秒,李棠春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侧头避开了。
她的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一双杏眼里满是茫然。
李棠春自己也似是一怔,随即迅速垂眼,避开了她错愕的目光。他放下粥碗,站起身,淡淡说道:
“无碍。漕司衙门尚有急务,今日不必等我。”
说罢,他甚至未看她一眼,便转身快步离去。桌对面,他那碗几乎未动的清粥,还散着热气。
中秋节后两日,安济坊的空气里仍是桂子与药草交织的气味,坊内却比平日更早地忙碌起来。
言幼微刚踏进前院,便看见陈沅正指挥着两个学徒,将几口大陶瓮在廊下支开,灶下火光融融。她挽着袖子,发间还沾着些不知从哪儿蹭到的干菊花瓣,声音清脆利落:
“……对对,水要满,柴火先备足!今日可得让大家把这残暑燥气,好好清一清!”
“这是要做什么?”言幼微走近问道。
陈沅闻声回头,眼睛一亮,凑过来压低声音,掩不住话里的雀跃:“是周饴的主意!他说中秋宴饮油腻,又逢节气转换,最易积食生燥、心浮气躁。咱们便熬些‘安神玩月羹’,分赠街坊与来看诊的人。”
她指了指旁边几个竹篮,“喏,都是应季的东西:新收的莲子、芡实、百合,还加了些许山楂和咱们自己晒的陈皮,最是平和益气。方子周饴斟酌过,冰糖也备足了,甜丝丝的,保管老人孩子都爱喝!”
言幼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周饴正在药库门口,仔细筛拣着篮中的莲子。他听见动静后看了过来,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秋主收敛,宜润燥安神。此羹平和,略佐清谈之乐,正合节后调理。”
“小云那丫头呢?”言幼微问,平日这等热闹事,总少不了那小药童的影子。
“她呀,”陈沅忍俊不禁,“一早被周饴派去后巷李婆婆家了,说李婆婆独居,又腿脚不便,让我们头一瓮煮好的,趁热先送过去。这会儿怕是正陪着婆婆说话呢。”
三人正说着,已有早来的病患和街坊被这香气与热闹吸引,在门口张望。陈沅立刻换上爽朗笑容迎上去:
“各位街坊早呀!今日安济坊备了应节的安神羹,待会熬好了,大家都来喝一碗,清清肠胃,安安神!”
陶瓮里冒出的带着清甜药香的白汽,顿时吸来了路人的驻足。言幼微看着陈沅穿梭招呼的利落身影,早上的那点烦闷一下被冲没了。
这时,几匹健马驮着巡检司的标识,蹄声嘚嘚,稳稳停在了坊前。
为首的陈鹭翻身下马,一身暗青劲装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他对迎出来的主事医师略一颔首,道:“节后人杂,按例巡检坊内外防务,兼问疫病流况。”
当他步入庭院,目光扫过正在晾晒药材的众人时,那视线似是无意在言幼微分药的身影上,多停留了一息。
言幼微闻声回头,见是陈鹭,便放下手中的药材,敛衽一礼道:“陈大人。”
陈鹭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他踱步至药架前,检视着晒笾上的黄芪成色,问言幼微:“近日坊内接诊,可有多起腹泻发热之症?”
言幼微简单答复了他,却注意到陈鹭捏起一片黄芪查看时,指腹习惯性搓捻的动作,与寻常武官粗豪的做派不甚相同,反而带着细腻。
问询完毕,陈鹭却忽然转向一旁正在捣药的陈沅,又问道:“这位医师,烦请将安济坊近三月领取、购买硝石和硫磺的账目取来一观。”
陈沅一愣,看向言幼微,言幼微瞬间反应了过来——
硝石硫磺可制药,亦可配火器,陈鹭连最细微的军防隐患也不愿放过。
于是,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待陈沅取来账本,陈鹭亲自就着庭中石桌翻开细看。秋阳透过枝叶洒在他眉眼上,那身凛冽在翻动纸页的声响里,竟奇异地化作一种冷肃的专注。
言幼微安静地在一旁等候,目光落在他翻页的手上。那指节分明,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旧疤横过虎口。
半晌,陈鹭合上账本,递还给了言幼微。就在他转身欲走时,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扁形瓷盒,放在了石桌上。
“此乃军中所用金疮药,验过,效佳。”
他看向言幼微,继续交代道:“安济坊施药济民,若有急用,可备一二。”
言罢,不待言幼微回应,他已利落转身,大步走向门外拴马处。秋风卷起他暗青的衣摆,背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言幼微收起了那瓷盒。一旁,全程假装埋头分拣药材的陈沅,悄悄碰了碰身边周饴的胳膊,目光望向空荡荡的坊门,啧啧道:
“这位陈大人,对旁人说话跟下军令似的,冻得能掉冰碴子。怎么一到砚青跟前……”
周饴将一把茯苓推到她面前,截住话头:“干活。当归与独活,莫要再混放了。”
言幼微提着灯笼独自回到别院时,四下静得只闻秋虫。廊下一排风灯,晕开孤零零的光晕。
她望过去,晏宁居住的那间厢房窗扉紧闭,漆黑一片;李棠春的书房亦无灯火。
整座院子,仿佛只剩她一人。
她推门进房,点亮桌上烛台,照亮一室清寂。快速洗漱完后,她解了外衫,散了发髻,铜镜里映出一张难掩倦意的脸。
以前李棠春忙起来的时候,深夜而归或是几天不见人影也是常事,这别院常常只有她与影子作伴。可往日即便只留她一人,她也乐得自在,一回来便全身心扑到那舆图上,
可今夜从踏入这漆黑无光的院子开始,连晏宁那点笑语都缺了席,那股冷清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漫上来,浸透了石阶和廊柱,最后没过了言幼微。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泛起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要迷迷糊糊睡着时,却听见了叩门声。
“谁?”
“是我。”
门外传来李棠春压低的声音。她立即上前打开房门。门外,李棠春难得穿一袭墨色常服,肩头还挂着夜露,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
“大人?”
“随我来。”他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言幼微不明所以,但仍快步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回廊,第二次来到了后院那处僻静的瞭望小楼。
此楼甚高,可远眺小半个苏州城,尤其是胥江码头的方向。
李棠春示意她噤声,引她登上楼顶平台。夜风寒凉,吹得两人衣袂翻飞。他熄了风灯,平台瞬间陷入黑暗,唯有天际那轮已不甚圆满的月,洒下清冷的光辉。
他指向胥江码头的方向。言幼微顺着他所指望去,码头上灯火零星,与往常无异。
她凝神细看片刻后才发现,在那片停泊着画舫的水域附近,黑暗似乎比其他地方更为浓重,像有什么东西,吞噬着月光和远处的灯火。
“那是什么?”她问道。
“是船,而且不止一艘。那船吃水很深,没有悬挂任何灯号,从黄昏时分便借着暮色和往来船只的掩护,悄然靠拢在那片水域,将画舫隐隐护在中心。”
言幼微心头一凛。如此隐秘的调动,绝非商船所为。
“是…水师的人?”
“不像正式编制。”他答道。言幼微转头看他,他的眼里露出了少见的锐利。
他继续说道:“更像是某些权贵私下蓄养的武装船队,在防备或在等待什么。”
就在这时,那片浓重的黑暗边缘,似有微弱的反光一闪而逝,如同兵刃无意间折射的月光。
“他们带着兵器。”言幼微轻吸一口凉气。
“嗯。”李棠春应了一声,语气沉冷,“沈万川如此戒备,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要有大动作,怕我们阻拦;二,他嗅到了危险,在自保。”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平衡即将被打破。
两人并肩立于瞭望小楼,言幼微侧过头,再次看向李棠春。
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这世道如同暗夜行舟,唯有秉持一点孤灯,方能不迷失方向。
眼前这个出身高门的世家子,他心中的那盏灯,会指引他走向何方?
而她在这不息的波涛暗流中,又该如何自处,如何前行?
“回去吧。”李棠春忽然开口,收回了视线,“风寒露重。”
他率先转身下楼。言幼微最后望了一眼那片黑暗的江面,也跟着走了下去。
回到卧房,李棠春依旧沉默地走向那张贵妃榻。言幼微看着他脱下沾染了夜露的外袍,轻声开口:
“大人,今夜或许可以燃一丸我新配的安神香。”
李棠春脱衣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她避开他的视线,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香囊:“用的是沉水香、茉莉与少量桂末,佐以几味宁神的药材,或能助眠。”
他看着她递过来的香囊,没有去接,转而看向她。月光透过窗纸照着她的脸,这美如易碎的琉璃,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
片刻后,他才伸出手接过了那个香囊。
“有劳。”他低声道,不再看她。
言幼微看着他走向了那张贵妃榻,于是吹熄了灯火,回了自己的床。
第二早,顾衣便传来一个如惊雷的消息:
“大人,杭州急报!两浙路发运司判官陈伸玉独女陈宛晴忽染怪疾,昏迷不醒,症状蹊跷,杭州名医皆束手无策!”
“陈伸玉已张榜求医,许诺重酬,甚至可应允一个不过分之请!”
言幼微一时手抖,手中的玉梳掉落在地。
这可是天赐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