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殇(已完结)》老历

47、第二章(1)

　　北京的六月，热的发狂，太阳从一出来就开始与人们作对。它以自己疯狂的热情考验着世间所有的生物。
　　街上的柳树，毫无生气地垂着自己的枝叶，向大家展示着自己已经不再美丽的质感。柳树下有一条黑狗，它抬着头，红红的舌头从它的嘴里溜出来，不住地颤动着，唾液顺着舌尖流了下来，滴在它交叠于胸前的前腿上。
　　道路两旁的小贩都软绵绵地倚在墙根和桌边上，两只眼睛有气无力地瞟着路上所剩无几的行人，希望有几个发了善心的傻子让他们的生意开张。
　　卖糖葫芦的老者穿着坦胸露背的衣衫，走街串巷。汗顺着他那刻满了皱纹的脸上流淌下来。就像他糖葫芦上已经溶化了的糖稀一样。
　　“糖——葫芦。”他喊了一声。
　　这样苍老的声音，却被滚滚袭来的热浪带向了远处，然后消失于尽头，无人响应。
　　就在这个时候，沉寂的街市上突然被一响万应的蝉鸣所取代。这嘈杂的声音从城南到成北，从前门到白塔寺，整个北京城被这种声音所包围，蝉一声高过一声地叫着，让人的脑子“嗡嗡”直响。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正当他们找不着北的时候，风带着它的清爽宜人从高空中俯冲到了地面，它像个孩子似的环绕于人们的周围。用它那无声的笑容，感染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看着人们的笑脸，它快活了，刮得更为起劲儿了。它打转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千家万户。
　　它努力地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可是在一堵高耸的红墙面前，它的脚步停下了。风儿，执拗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红通通的敌人，眼神里满是不屑和鄙夷——有什么了不起的？
　　风铆足了劲头儿，向上冲着，可是围墙似乎并没有害怕，还是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摆出一幅不可一世的样子，等待着这股气的挑战。
　　红墙的反应，让风更为气愤，它决不允许别人这样轻视自己。它奋力地向上冲着，要向这个大家伙证明自己的力量和存在。
　　可是越是向上冲，它越觉得这座城墙的伟岸，自己的渺小。
　　终于，它灰心了，落了下来，瞅了一眼墙；打了一个不很漂亮的圈儿，懊恼地消失了。
　　城墙里面是闷的，热的。
　　这样的沉闷并不是在他们的身上，而是心里——这儿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是紫禁城！
　　小糕子一溜小跑地从东二长街到了养心门。跨过了养心门，他立住了。站在那儿连喘了几口气才让自己那涨得通红的圆脸儿恢复了正常。
　　刚刚，万岁爷派他给珍儿主送了件玩意儿，什么玩意儿；说真的他没见过，外观上看起来挺奇怪的——是个带布的盒子，还有个木头架子。没别的东西了。听万岁爷讲这是个洋玩意儿。
　　说实话，小糕子真是十二分的不明白。要说盒子，架子；这宫里头多的事，都比这洋玩意儿好得多，精致得多。可是珍儿主就是喜欢这件。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他挺喜欢这差事的，能去景仁宫，就能看见琼儿了！的确，一进门，他就见着她了——是她给自己撩的门帘子。
　　她看见他，脸上立马是羞红了一片。她急忙低着头，沉默了，连把通报都给忘了。
　　“琼儿，是谁啊？”里屋传来了珍妃的声音。
　　“是奴才。”小糕子答应了一声，往里走了进去。
　　珍妃把头抬了起来，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眼睛随之亮了一下；她兴奋地站起身，走到小糕子面前，不等他说话，就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并把它抱在怀里，手则不停地抚摸着“木盒。”好像得了件什么新奇的宝贝儿似的。
　　好半天，她才恍过神来问：“皇上，他说了什么没有？”
　　“回主子的话。”小糕子弓着身说：“皇上说，主子喜欢洋玩意儿，特意找了这么一件，赏给您，给您解解闷。”
　　珍妃听后笑了笑，然后对琼儿说：“你送送小糕子。”
　　她的话马上让琼儿的脸红起来，她抿抿嘴，小声地说了句“是。”便退了出去。
　　一出了屋子，小糕子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端看她一阵了。
　　她是多么好看啊，头上的绢花恰到好处地点缀着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像真的似的散发着只有恋人才能闻到的香味儿。他送的那根发钗插在最隐秘的地方，可是丝毫没有阻挡它光芒的释放。小糕子心里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为之高兴：她带着就已经说明了自己在她的心里有了位置——不管是高是低，只要有那么一席之地就好。别的，他都不愿奢求。
　　一直走到门口，他们都没有说话，小糕子觉得她再看自己，便没有转过脸。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一转过去，她的眼睛就会避开他的目光。
　　“我走了。”他说，眼睛看着前方。
　　“嗯。”她回答，声音很小。
　　小糕子看了看她，她的脸色还是红通通的。幸福的感觉一时间涨满了他的全身。
　　直到现在，这样暖意洋洋的感觉依旧起着作用，老让他忍不住想笑。幸好从东二长街到养心门没什么人，要不然别人肯定以为他疯了呢！
　　一进了养心门，小糕子迅速被一种压抑感给控制了，心中的那点暖意也顷刻间化为乌有。
　　“奴才回来了。”他跪在门口冲里喊。
　　可是没人搭话。他抬起头，看见皇上坐在临窗的炕上，眼睛里释射着炙热的光，——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皇上这样了。他不由地吃了一惊，轻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忽然一声“好！”把这个小太监吓了一跳。他差点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定了定神，走到了载湉的身边，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然而载湉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他已经被手上这本黄缎奏折给吸引了，嘴上还带着异常兴奋的微笑。当他伸出手要去拿茶碗时，茶碗却被他打翻在地。
　　“啪！”
　　小糕子急忙蹲下身去收拾；这时，载湉发现了他的存在：“你刚刚跑哪儿去了？”
　　“刚刚……刚刚您不是叫奴才送那木头盒子给珍儿主吗？”
　　“那哪是什么盒子啊？是相机！”载湉的脑子又埋下去看那本奏折。
　　这份奏折写得实在是太好了。“维新变法”这不正他想做而不敢做，想说而不敢说的事吗？原来，这世间竟也有与自己想法一样的人啊！
　　他的眼睛滑动过折子上的每一行文字，它们就像一根根干柴，把他心中的希翼烧得旺盛起来了！这把心火在那幽暗的深渊中是如此明亮！
　　它将一切都照得明亮了，将一切的阴霾都驱散了！现在，除了光明，希翼，他的心中没有别的东西了——没有畏惧，更没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