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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烟遮云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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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果真抱了我一晚上。
我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他仍抱着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又睡去,再醒来,天已大亮,我躺在床上,初涧的衣服已被脱掉,身上搭着条薄被。
宿醉的滋味果然是难受的,我的头又痛又晕,可是心里却是欢喜得紧,隐约还记得他在听到赵保儿在二门外的咳嗽时,把我扶到了床上,他还试图让我自己脱掉这件他看着碍眼的衣服,可喊了好一会儿,还是犹疑着自己动了手。
其实我的中衣穿得好好得,一点儿春光也看不到呢。我拥着被子轻轻笑了。听见我的动静,一个小丫头从屋外伸进头来,怯生生问了一句:“小姐,醒了吗?”
这是碧巢的丫环,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立马想起了青青,忙起床,七手八脚穿戴齐整,洗漱毕,便出了房门。
青青这一次打得不轻,虽只有二十板子,可侍卫们见胤禛发怒,下手一点儿也不敢留情,这二十下子差点要了青青的命。她趴在床上,一看见我,红肿的眼睛里又流出泪来。我一见,她上身还穿着昨天的男装,粗粗的大辫子散乱着,身上盖一条夏被。走过去揭开,皮开肉绽,不由得也红了眼圈:“这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陪着我来的马襄儿,双颊高高肿起,想必是昨天没拦住我,也吃了苦头,他在屋外说道:“小姐不必担心,已经给青青姑娘上了上好的金创药了,等熬过这三五天的,就好受多了!”临了,又加上一句:“奴才吃板子也吃得多了,都是经验之谈。”
一句话逗乐了我和青青,青青笑时牵动了伤口,伏在枕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原想着叫小丫头把早膳端进青青的屋里,和她一块儿用,可她说这间屋腌臜,死活把我请了出去,我细细嘱咐了她几句,这才出来,跨进二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胤禛。
一夜无眠,他的精神倒好,穿件普蓝长衫,扎条玄色腰带,虽没佩什么饰物,却显得神清气爽。他朝我点点头,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起得急,没认真梳,恐怕有些乱了。
“回房去收拾收拾,马上就走了。”他淡淡说了一句,眼睛扫过我的面颊,我只觉得脸上滚烫,喉间□□,忙低下头唉了一声,急步回房。
青青不能动,我也不知从何拾起,指挥着两个小丫头东拆西扎地忙活了半天,屋里还是一团乱,马襄儿来催了两次,这才勉强抬着歪歪扭扭的包袱到了前院。
在等马车的功夫,张元隆来了。
我正和胤禛对着着,不知所措的时候,赵保儿领着张元隆进了前厅,都是知情人,他也就按大礼参见了胤禛,起身便问:“怎么四爷和格格要走?”
胤禛端着茶碗吹了一口茶沫儿,正眼也没有瞧他一下,端足了皇子的架势,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叨扰几天,还是离开得好,赫寿那边,回头你替我说一声,过两天我要见他一面。”
张元隆还又挽留了几句,终是被胤禛冷冷地拒绝了。他亲送着我们到了莫愁湖边一间雅致的客栈。
这莫愁湖原是前朝开国功臣徐达的府邸所在,湖边一座胜棋楼巍梁画栋,传说是当年徐达在此下棋胜了明太祖朱元璋,故名胜棋楼。
胜棋客栈就在离胜棋楼不远的地方,前面的普舍自不必提,后院三栋二层的雅舍均建在湖边,赵保儿早包下了其中最南边的一栋。随从们全住在一楼,我和胤禛住在二楼,青青在我的坚持下,也住进了二楼东首的屋子里。
我的屋子是二楼的最西首,二间的套房,最西边临湖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平台,台上一架绿藤下摆放着根雕的桌椅,十分精美喜人。胤禛的屋子就在我的旁边,是二楼最大的一套,陈设如何奢华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原本三间的套房,竟将房与房之间的隔墙全部打通,室内全用植物与屏风等物隔出相应的区间,显得格外敞阔通透。
能看得出胤禛对这房间很满意,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虽没有说什么,赵保儿的一张大脸上早已喜气盈盈。
午膳张元隆留了下来和我们一起用。很奇怪,胤禛明明是不甚喜欢这个张元隆,甚至已经从他的宅子里搬了出来,却又容着他刻意与我们接近,吃饭的当儿,我细细观察了一下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形,除了暗潮汹涌外没看出什么更多的东西。
一个下午,胤禛不知去了何处,张元隆和我两个人,就坐在那个平台上,看着莫愁湖中泛浮着的小舟。
“都说你是大富商,怎么却这样悠闲?”湖风吹得清凉,我侧着头好奇地问他。
他手中一柄黑漆描金的扇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扇面上画着一只凶恶的鹰:“事必躬亲,我不得累死?很多事自有手下去办,我其实没多少事好做的,大把时间用来游手好闲!”
他说着,还挤挤眼,逗得我轻笑:“怪不得你和初涧那样熟识,想来你在那儿不仅花了大把时间,也花了大把银子吧!”
“我若说钱财是身外物,你一定笑我酸。我只是有幸比别人多了肆意挥霍的财富,少了穷窘的压力罢了。”他淡淡地说,眉眼中丝毫看不出对财富的在意,反倒渗出落寞的意思。
“算了吧!”我用手中的团扇拍了他一下:“有钱人就是有钱人,若是让你过一天穷人的日子你都受不了的!”
“是吗?”他的落寞转瞬即逝,笑着说:“若是我对你说,我当年也吃过粥场的施粥,睡过土地庙,为了半个石头一样硬的馒头跟一条狗打得头破血流,你还会这么想吗?”
我瞪大眼睛,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上好的丝缎做成的衣服,腰间佩的宝玉,指上碧绿的扳指,身上名贵的熏香,就连脚上的一双黑鞋,也能看出是上等的材料和手工,还有他一丝不乱的头发,修长洁白的手指,清洁的指甲修剪成完美的弧度,这样的人,是他口中的那个人吗?
我怀疑的眼光让他笑出了声:“怎么,格格不信?”
我自然是点点头,信你才怪,怎么看都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你少来吧,别的算了,还跟狗抢馒头,你抢得过狗吗?”
他也不多语,解开上衣最上面的二颗纽扣,扯开左肩领口,一道狰狞的伤疤在我眼前露了一露:“是抢不过,这便是那只狗给我的教训之一。”
我捂住口,凑过去要细看,原已整好衣领的张元隆摇头笑着又拉开了领口。
有我半个手掌大的伤痕,皮肉陷下去一块,显见当时受伤颇深,我怜惜地咂了咂嘴。
可能我的反应不如他想象中那么惊惶,他边扣扣子边道:“原来格格不怕这些伤疤呢,我以为格格会害怕,还后悔给你看来着。”
我白他一眼:“忘了我是从哪儿来的吗,在军营里,什么样的伤没见过?我不是见了一点小伤就会哇哇叫的正经格格。”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的船都在哪里?哪天带我去见识见识?都说你是大船商,你的船比皇上南巡坐过的船还要大!”
“好啊,我求之不得,只不过我的船全在海上,这一时之间还真坐不到,不知四贝勒这次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若是时间宽裕,便可顺着长江坐船到海边港口去。在海上行船和在江河里的感觉大不一样,那才是真正的航行,海天一色,穹庐无边中真正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感觉到生命的可贵。”
张元隆说着说着,眼睛眯了起来,仿佛期待的样子,仿佛那海便是他的宿命,我心中一沉,想起胤禛,仿佛权力也是他的宿命。
又想起自己,仿佛分离也是我和他的宿命。
曾经说过,只求一夜。他也果真给了我一夜。一夜过后,他便抛开,可我真能放下吗?胤禛对我,应该是有情,整夜的拥抱,他坚定的臂膀和温暖的胸怀我记忆犹新,几次若有若无的叹息也还在我耳边萦荡。可这情,大约并没有大到可以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我的身份的地步,从今天早上起,他便真的又成了四贝勒,我也不得不继续做我的曼萦格格。
今生今世,也就这么一夜了吧。
我的神情由开朗转为寞然,张元隆看着,问了我一句:“怎么了?”
我看着莫愁湖里的一叶叶扁舟,万般心事,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吐。
“叔叔,你能不能告诉我,人怎么样才能做到‘莫愁’?为什么这个湖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人又要有这么多的烦恼。叔叔,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世面,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忘掉一个人?”我喃喃地问。
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我的神思早随着湖面上两只掠过的鸟儿,飞入了远处的青天。
“啪”地一声惊醒我,回头一看,张元隆捏在手中的折扇断成了两截,他面色清冷,注视着我的眼睛却闪烁着光芒,从我的角度看,几乎是幽蓝的光芒。
“你的问题和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世面无关,不仅是你,我也被这个问题困扰,正在苦思答案。”
“还有,你贵为先裕亲王的义女,请不要再叫我叔叔。我……担不起!”
我皱起眉。
只是呼吸间的功夫,他的笑脸代替了刚才的几乎凶恶,洒脱地将断成两截的扇子抛下楼去,耸耸肩:“可不是吗,格格你是皇上亲兄弟的义女,又和皇子们称兄道弟,将来说不定还是他们其中之一的福晋,现在叫我一声叔叔,那和岂不是和皇上也成了兄弟,更成了皇子们的长辈?这叫我这个草民怎么担当得起?”
他凑近我,挤眉弄眼地说:“你想想四贝勒要是叫我一声叔叔,会是怎么个情景?”
我不由得大笑起来,想着胤禛如果真叫张元隆叔叔,他的表情不知会是怎样,更加笑得收不住,趴在桌上直不起身来。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回过头,马襄儿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上平台来,我朝他招招手:“有事儿吗?”
马襄儿躬身施了一礼,道:“赫寿大人来了,四爷请格格下楼去。”
我和张元隆同时“哦”了一声,我看看他,他虽笑着也看了我一眼,可眼光中分明没了笑意,一整衣袍站了起来:“赫寿大人知道我在这儿吗?”
“是,四爷请张爷也一同下楼呢。”
拍拍笑得有点僵的脸,我同张元隆一起下了楼,楼前并没有官府衣着的人物,便知这位赫寿大人是微服前来。
赵保儿挑起帘子,我扶着一边的小丫头进了正屋,甫站定,便看见一位四十多岁模样、容貌周正的男子向我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这个必定是赫寿,我的眼窝一热,忙亲手扶起了他:“赫寿大人何必如何大礼,曼萦怎么经得起?”
赫寿面色微黄,三绺长髯,颇有点名士风范,眼角唇边虽有了深纹,可也能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逸。他眼中全是泪,扶着我的双手也有点颤抖:“真象玉屏,真象!”
马襄儿接手扶着赫寿坐回了椅子上,他还在摇头垂泪:“这一晃,郝奇和玉屏……也有七八年了,每每想起,总是心如刀绞。如今一见格格尊颜,忍不住……”
我也陪着痛痛地洒了几滴泪,张元隆才在一边陪着笑道:“赫大人,与格格难得一见,应该高兴才是,这伤心往事不必再提了吧。格格才刚还对我说,想看看在下的船,正巧您也在这儿,还想烦请大人您相邀四爷,给小人一个薄面,让在下做个东道,邀四爷和格格千金之躯光临,也给在下的小商号增添光彩。”
“正是正是”,赫寿抺着泪,笑着说:“四爷格格难得到金陵,无论如何也要让两位尽览此地风光。这张元隆是臣的内亲,虽年纪资历尚浅,可于这经营一道,确有心得,一间小商行经营得颇风光,四爷和格格若有余冗,臣就陪着前去一游。”
“小商行?”胤禛拨动扳指:“我怎么听说张元隆声名甚著,家拥厚资,东西两洋,南北各省,倾财结纳,党援甚众,于这江逝沿海,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大海商,怎么能说是间小商行?”
胤禛这话说得口气很淡,可这“党援甚众”四个字,就连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果然赫寿嘿嘿一笑,脸上有些紫涨,倒是张元隆还是神色镇定,朝着有些诧异的我笑了一笑。
“四爷言过了,呵呵呵”,赫寿捻须长笑:“别的人我不敢说,张元隆怎么说也是我的内亲,他的底细我尽知的,若说家拥厚资,勉强也担得起,可这声名甚著,倾财结纳,党援甚众是实实地谬赞。江浙一带,豪商无数,首屈一指更是无从谈起。”
“有人奏报,张元隆商行的船只常常经年不归,恐怕他的生意远远不止南洋诸国吧,还有他船上那些华亭籍贯的水手,恐怕多半也是从福建等地招募来的吧?”胤禛向赫寿发问,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张元隆。
怎么喊我来不是叙亲?
看着胤禛的锋芒内蕴,再看看张元隆的淡定从容,一边的我倒是坐立不安起来。赫寿明显听出了胤禛所指,但笑不语。正房中几个人,只有我不明所以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着对胤禛说:“四哥哥,我也听说了张公子的船队很大,很想去见识一下,不知可不可以?”
胤禛从袖中摸出一本折子,赵保儿接过来,递到了赫寿的面前,赫寿接过来,刚看了抬头,便唬得站起来,瞠目看着胤禛:“四爷,这这,这是一派胡言,诬蔑在下!”
“别着急,坐下,看完了再说。”胤禛面无表情,端坐在椅中,修长的手指交握。
赫寿应了一声,坐下来,再没了先前的镇定,额上的汗珠不停渗出,不一会儿,便顺着额角流了下来,他勉强定下心看完,将折子恭恭敬敬放回了胤禛面前,面色由青转白,眼角儿一跳一跳地:“四爷,臣看完了。臣今日敢当着格格的面儿,指天盟誓,这折子上参臣的事,全是子须乌有,请皇上和四爷明鉴。”
到底是封疆大吏,两句话儿说完,虽不说神色如常,赫寿的神情倒真是平复了许多,也不多加辩解,坐直了身子看着胤禛。
胤禛笑一样地扯扯嘴角,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翻看着那本折子,轻轻念了出来:“访闻四十一年九月间(张)元隆闻郑尽心等在奉天败走,恐致破露,即使伊弟张令涛夤入督臣内幕,多将洋货贿赂。其督臣在上海时,十数船所铺设者,皆元隆所馈也。伊弟张令涛押船护送至宁波入口,远赴江宁。臣始悟督臣之不由镇江出海而先至上海,不仍由上海入口而又至宁波,以及停泊上海半月有余。铺设多船之故,皆借出洋缉贼之名伪装运货贿计耳……”
读至这里,胤禛停了下来,中指轻轻叩击折面:“这折子是这次临出京时,皇上特意挑出来让我带上的,说是张伯行这折子上得蹊跷,让我好好查查。赫寿大人,你觉得,我该怎么个查法?”
赫寿在心里早盘算清楚,镇定地一拱手,笑道:“四爷心中必定已有高见,我还是唯四爷的马首是瞻吧。”
胤禛将折子合好,突地轻笑:“呵呵,赫寿大人,皇上吩咐过我,赫寿一心为国,此折所奏,多数不实,嘱我定要彻查,不可冤枉了国之栋梁。皇上心里还是向着你的呀,赫寿大人。”
“臣叩谢天恩!”赫寿立即离座,扑跪在地,重重叩了三个头。
我把目光调向胤禛,他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莫测高深,虽坐着,却显露出我从未见识过的气势,仿佛那瘦削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撼动我心灵的力量。
我有一刻忘了身处何方,竟然忘了掩饰地任双眼在他身上流连。虽说要放手,可比起我的理智,我的心更加诚实。
直到赫寿在胤禛的让声中站起身来,我才惊醒地收回目光,转折间,看到了张元隆。
他盯着我,不知有多久了。
三天后,我们便上了停在长江边的张元隆的商船,顺流而下,往上海县驶去。
是正宗的长江商船,虽说因为有我们的乘坐,刻意收拾了一番,可还是简陋。好在一天之后,便到了海港。
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我的震撼和感动无法形容,也对张元隆提起海时的向往和神驰有了体会。
胤禛还是那么地忙,真想不通他哪里来的那么多事。上折参赫寿的江苏巡抚张伯行在我们到上海县的第四天,也赶了来。我看着他在晚膳后就进了书房和胤禛详谈,直到夜半,书房的烛光还一直亮着。
我的职责就是好好地玩,跟着张元隆到海边逛了几天,品尝了美味的海鲜。新鲜的景色也稍稍冲淡了我的思虑。
可我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生命中第一场惊天的巨变很快就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