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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偷听墙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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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终于结束,成群结队的宫女和太监从偏门涌入朝阳殿,进行扫尾清洁工作。
人虽多,场面却很安静,只有瓷器不小心碰撞的叮当声。
今夜有一个年近四十的公公,名唤姜尚儒,在指挥众人整理完毕之后会陷入一个圈套。
现在他还不知道前路是什么,只专心张罗乐团的人整理乐器,有序离场。
丰国的年轻使臣严尚风随众人退出大殿,早有安排好的小黄门等在门口,引他转到后巷认领尸体。
夜色暗淡,清冷的月光洒在沉静的脸上,肤色黑黑的,单眼皮。
严尚风掏出绢帕擦干净死去侍者脸上的血,拍拍死人的脸,没流一滴泪。
他从死者脖子上摘下一块玉挂件,塞进腰带中,又取出一把碎银子,请现场的三位小黄门帮忙就近下葬。
他并不领走尸体,便自顾自甩开大步子走开了。
小太监们一边分钱,一边议论:“这人真冷漠。手下为保护自己死在异乡,连尸体都不带回去。”
“那丰国使者一滴眼泪都没留。不拿下人的命当回事呗!”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给他卖命?”
“家中有牵挂,今天不跳出来给主人挡刀,回去家人就要遭殃了吧?听说丰国人……和咱们不一样。丰国的下人,更难。”
一个小黄门爬上车,骑在死者身上,从上到下摸索一遍,说道:“这人面白无须,还不是太监,长得还挺俊俏。家中老婆还在等他吧?可惜跟了个狼心狗肺的主子……老婆只能守寡喽!”
那太监又摸二遍死者全身,没掏出什么东西:“脖子上那块玉那么小,都要带走。我看那块玉也就值几个下葬钱。呸!抠门鬼。”
玉周全回到栖凤阁,一颗心却咚咚跳个不停。
平日里踩死个小虫子都要大惊小怪的公主,今日举刀杀个活人。
那人的热血站在皮肤上的感觉还在,滚烫。
她做到了,她被看见了。
从小长在深宫之中,父王、母后甚至哥哥,都有自己忙的事情。
唯有自己,只能看着他们为了各种不同的目标忙碌着。
她是权力的旁观者。
就算读了许多书,也只是旁观。
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关。
自己只能“听话”“本分”“注意言行举止”,别人安排交代她做的事,就算再难,她也会尽力做到。
努力配合。
今天晚上,她没有听从任何人的建议,没和任何人商量,全部的行为都是自己分析、自己决定的。
能够主动做成一件事,她对自己满意极了。
那种紧张很难退却,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虽然死了人——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不过这个死人所维护的是丰国使臣,这些丰国人贪婪又残暴,想要灭掉玉卿国,死不足惜。
周嬷嬷准备好沐浴的热水,推门进来,伺候玉周全梳洗睡觉。
“姑娘的头发散开,让老奴给你洗洗……这是什么味道?……哕……”
玉周全任凭周嬷嬷摆弄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那时候的情景。
长发散开,浮在热水中,殷红色的血水沿着发丝流出来。
“啧啧!这血呼呼的!”周嬷嬷一边下手梳洗,一边被血腥味熏得连连作呕。
血腥味刺激了玉周全,她深吸一口气,思维清明起来。
她迫切需要与什么人商量一下这件事。
今晚杀了人,这个消息需要告诉玉卿的人。
让他们能继续坚持下去,让他们知道,他们娇滴滴的公主为了拯救他们,今晚杀了一个人。
“周嬷嬷,那只送信的鸽子,真的是自己飞进来的吗?你知道是谁放飞的吗?”
“就这么从外面飞进来,我也不知道。不过,这只鸽子还在咱们院子里养着,你要看吗?”
“看!马上看!”
梳洗完毕,玉周全挑出一身暗色短衣换上,头发湿着,暂时披在背上。
夜色浓重。
洗去铅华,这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少女,年方十四,圆圆的眼睛,眉头皱起来,这张脸堪称寡淡。
她一脸严肃地接过周嬷嬷递过来的鸽笼。
铺纸写字,将今晚发生的事情简要交代,又再三叮嘱家中“务必坚守城池,等待卞国救援”。
她将书信装在小竹筒中,绑在鸽子的脚上。
“周嬷嬷,这鸽子真能飞出去吗?”
玉周全抓着鸽子,仿佛抓住与玉卿联系的仅有的线索。
她站在院中犹豫再三,不舍得松手。
“我的公主,快下决断吧!那桌子和窗子日日盯着我们。今晚前头缺人手,两个人被调出去,这时候还不回来。咱们才能做一些小动作。”
周嬷嬷跑到门口,又紧了紧门叉,说道:“那个叫窗子的已经问过好几遍,这鸽子养来做什么。我说是咱们玉卿的规矩,女子大婚当日要饮鸽子血,才勉强糊弄过去的。要是让王后知道咱们与玉卿联系着,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咱们呢!”
“哼!他们找一个玉卿媳妇,不就是想要咱们的钱财?咱们和母国彻底断了联系,他们怎么得到好处?”
玉周全将鸽子塞回鸽笼,思考片刻,又跑回房中,取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粉洒在鸽子身上。
鸽子翅膀灰色的羽毛上沾上药粉,发出莹莹夜光。
“宵见,取深邃山谷中的夜光藓制成。昼伏夜显,沾之月余不去。我就知道带上你是有用的!”
放出鸽子,发光的小东西像一颗小星星,飞入黑暗中。
玉周全撒开腿跟着鸽子跑出去。
周嬷嬷着急在身后小声叫道:“公主,小心啊!公主!”
公主不理她,跑远了。
周嬷嬷只好返回房中,整理床铺,熄灭灯具,布置成公主已经就寝的样子。
月下的王宫陷入寂静,已经二更三刻,忙碌一天的各路宫人陆续回到住处,有些已经进入梦乡,准备第二日寅时起身伺候早朝。
玉周全跟着鸽子一路跑,四周的高墙和黑影簌簌后退,拐到毓梳宫。
荧光鸽子飞入高墙,便落下去了。
王后细长而锋利的眼神仿佛在眼前。
要是给她抓到自己大半夜在房外溜达,还不知要遭到什么惩罚。
会不会让那个尚儒公公再来上一个月的课?
还是打一百个耳光?
王后来自丰国,大概早看自己不顺眼了。
或许直接借机罢黜她的太子妃之位。
祖母讲过的那些宫廷秘闻里,有很多姑母和侄女嫁入同一个皇宫,给父子当老婆的。
她想不想废掉自己,换一个丰国侄女来呢?
鸽子飞入王后寝宫,玉周全眼珠一转,莫非玉卿的探子已经潜在王后的身边吗?
那可太好了。
会不会是那个扇扇子的宫女?
王后平日只当那两个宫女是屋中的摆设,却原来把她的说话做事都看在眼里,是我们的人。
会不会就是顺子?
王后娘娘宫里的大宫女,原来是玉卿国的子民……
玉周全一点儿都不害怕,她兴奋极了,呼吸变得沉稳而绵长。
她越兴奋,思维越清明,四肢活动越灵活。
总不能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
看着眼前的高墙,红色的宫墙又厚又重,横亘在玉周全面前。
怎么办呢?
她见四下无人,绕着墙面转了两圈,发现一颗枣树长在里面,枝条从墙上垂下来,不甚粗壮。
正好玉周全身小轻盈,跳起来抓住枝条,四肢用力,竟也爬上墙去。
蹲在墙头,她的心跳很慢,月光也帮忙,将院子照得透亮。
墙内是毓梳宫后殿外的小花园。
远看后殿内灯火通明,有人在里面说话。
可疑的是屋外竟没有一个人伺候。
玉周全脱下鞋,装在衣襟里,攀住枣树的枝干,滑下地。
蹑手蹑脚走到后殿窗外,撕开纸窗的一角,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屋内说话的是王后娘娘。
她一改往日华丽招摇的装饰,此时身上只着白色丝绸质地的中衣,长发披着。
脸上的脂粉洗干净了,王后的眉眼之间的疲态便显露出来。
眼下有暗影,可见多日休息不佳。
平日里屋内总有两个扇扇子的宫女,眼下也撤出去了。
玉周全心道:“我的鸽子到底在谁的手里?”
看起来是王后故意屏退众人,与另一个人谈话。
王后说道:“陛下明鉴,前日里太子因准备册封礼的事情多有劳累,今日就算是说错了话,也应淳淳善诱,怎能如此刚硬地批评他?他已经是正式太子了,他的脸面就是咱们大卞国的脸面,也是陛下的脸面。”
回话的声音有点年纪,那人从帷幔后面走出来,果然是卞国国王。
国王道:“诱导?他已经二十岁了,还不懂得国事吗?今日是什么场合,他没跟我商量,就向丰国使臣提出要求。我还没死,他就能绕开我了吗?”
“陛下,您就这一个亲儿子……”
“闭嘴!朕的后宫有四个王子,你忘了?”
啪得一声,国王伸手打了王后。
怪不得王后挨打人耳光,原来是自己总被打。
原来是老两口为了教育儿子的事情吵架。
玉周全早看那个卞继垚不顺眼,若不是需要借他的力量祈求丰国退兵,她才不想搭理他。
关键是,鸽子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丰国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攻打玉卿之前不跟我打招呼?我的脸放在你们士兵的足下踩的吗?那么多士兵从我大卞境内路过,路引还不是你给他们开的?如此作乱,你这个王后嫌命长吗?”
卞国国王的力气真大,又打了王后一个耳光,王后直接向后倒过去,嘴角留下一条血。
玉周全心道:“打得好!我爹娘还在战火里受罪,都是你们丰国人害的。”
“王上!丰国的国主是我弟弟不错,但他不听我的啊!我早已嫁入卞国,便是卞国的人,早就与弟弟切断来往。我一心只想辅佐王上,带大垚儿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王后说着竟哭泣起来,与寻常家庭中的妈妈一样。
玉周全心道:“独自一个人嫁到这么远的地方,丈夫打她,找谁说理去?她也挺可怜。她弟弟根本不顾她的死活,但凡考虑姐姐的生存状况,出兵借道之前也应该与大卞国王递交国书。”
她竟对这个敌人有了一丝怜悯,连忙劝导自己少同情。
老国王动了怒,坐下来喝口茶,顺好气,便发号施令道:“快给你弟弟写信,留玉卿一个月。其间围城所需一应辎重由我们提供。看在我的面子上,玉卿王室暂时不要动。”
玉周全心中窃喜,只要卞国国王愿意出面,母国围城之险可解。若是他愿意出兵解围,玉卿被占领的领土也能抢回来。
以后要对这个老公公好一点,巴结他比巴结那没用的丈夫有用。
“你起来吧!今日是垚儿的典礼,我们应该去看看他。这孩子心思重,希望今日的事不要影响到他。”国王拉起地上的王后,二人披上外套,推门从正门出去了。
正门那边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应是众人簇拥着二位主人前往东宫。
玉周全趁四周无人,寻找鸽子的踪迹。
墙角闪过一袭白衣。玉周全心道:“又一个听墙根的?晚上听墙根穿白衣服?真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