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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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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韩岷稍显匆促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蒋满盈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深深地插进了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凉的金属警号牌。他用指腹细细描摹着上面凸起的数字轮廓,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触感刻进心里。最终,他深深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记着也是一样的。
毕竟,以前的他,不也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吗?
从前的他,像是着了魔,又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献祭,在他拥有的每一本教科书,每一个笔记本的扉页,都会用最工整、甚至带着几分郑重的笔迹,用力写下这六个数字:172395。
这是他母亲给他的人生起点,他固执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每一步前行,每一个记录的开始,都带着她的注视和重量。这个近乎偏执的习惯,持续了多年,直到后来,全局特批,将这个承载着特殊意义的警号正式授予了他。那一刻,他才仿佛有了更实在的寄托和念想,那个在扉页写号码的习惯,才逐渐被放下。
那一刻,这串数字才从虚无的念想,变成了可以别在胸前、沉甸甸的实物。他有了更实在的寄托,那个写在扉页的习惯,才被逐渐尘封。
现在,不过是……一切回到原点罢了。大不了,再把那个笨拙却虔诚的习惯,重新捡起来就是了。
想到此处,蒋满盈心中那块沉甸甸的郁垒似乎消解了些许,他释然地轻叹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点自嘲意味的笑容。
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转身径直前往警保处,结束这拖延已久的告别时,一声熟悉的呼唤止住了他的脚步。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音色清朗,却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带着惯有的、难以消解的疏离感。是师兄何从遇。
大厅里人声嘈杂,各种交谈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蒋满盈闻声回头,正寻找声音来源,一个身影从他侧后方匆忙掠过,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力道让他原地转了半圈才稳住。等他定住神,只来得及瞥见那个撞他的人影闪进了即将完全闭合的电梯厢,门缝只剩一条细线,根本没看清是谁。
蒋满盈回过头,看到师兄何从遇已经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何从遇身形挺拔如松,穿着合体的衬衫,外面罩着白大褂,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混合了消毒水和强力皂基洗手液的气味,在这喧闹拥挤的大厅里,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周遭的热度与嘈杂都隔绝开来,营造出一块如同他那尺寸精确的解剖台般冰冷、肃静的区域。然而,何从遇的目光却越过了他,落在……那扇已经关合、光可鉴人的电梯金属门上?
“师兄在看什么?”蒋满盈有些疑惑地问。
何从遇这才回过神,转回头,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即恢复平静,淡淡地说:“刚才那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可能看错了……”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蒋满盈身上,眉头轻轻蹙起,语气带着明显的关切,“没事吧?”。
蒋满盈转过身,脸上迅速堆起惯有的、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松弛笑容:“没事儿,师兄。刚没留神。”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你怎么在这儿……”。
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何从遇的目光已经越过他的肩膀,直直落在他垂在身侧、手中那份无法忽视的《强制隔离戒毒决定书》上。白色的纸张,黑色的标题,刺眼夺目。
何从遇的眼神瞬间黯了下去,像烛火被骤然掐灭。七年前,他还能坚持出具专业鉴定,试图在规则内护住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可如今……从遇,从遇,就顺从所遇吧。他们这些人,命运何曾真正由己?他最终只是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待会儿有车来接。”蒋满盈的声音很平静。
何从遇沉默了片刻,上前一步,伸出手,极其克制地、短暂地抱了抱他。这个拥抱一触即分,带着法医身上特有的冰冷气息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终只能重复那句苍白的告诫,只是这次,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几乎无法掩饰的颤抖,因为他自己内心的信念也已不再那么笃定,只能用这句话拴住眼前即将坠落的灵魂:“记着我的话……无论何时,对生命要抱有敬畏。”。
“我知道的,师兄。”蒋满盈低声应着,垂着眼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声音很轻,“师兄,以前的事,对不——”。
何从遇却猛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也像是一个在绝望中强行搭建起来的、渺茫的约定:“先欠着。等出来……再亲口跟我说。”。
“嗯。”蒋满盈刚应下,眼角余光就瞥见禁毒支队长柳毅正面色沉郁地大步朝他走来。
到了跟前,柳毅先是对何从遇点头致意:“何法医。”然后才转向蒋满盈,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满盈,车到了。我们……该走了。”
“好。”蒋满盈应着,突然想起口袋里的警号牌——这仿佛是他偷来的一点微弱念想,最终还是要还回去的,“柳支,您等我两三分钟,我去趟警保处还个东西。”他将一直攥在手心、已经焐得温热的警号牌示意了一下。
何从遇一看那小小的金属牌,眼中忧虑更深,压低声音:“全局他……不肯通融?”他以为是蒋满盈想去求情保留警号未果。
蒋满盈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摇摇头:“没。我没问。”他扯出个勉强的笑,带着点仓促和不愿多谈的回避,“不能让所有人等我一个,我先去还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朝着警保处的方向小跑而去,将何从遇担忧的目光和柳毅沉默的等待甩在身后。脚步匆匆,像是要赶紧完成这个带有仪式感的步骤,然后义无反顾地奔赴那条已知的、无法回头的漫漫长路。
蒋满盈几乎是用他此刻能调动出的最快速度,径直冲向了警保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能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了,这最后的程序必须干净利落。到了警保处,找到内勤主任刁节芳,微微喘着气,双手将那块依旧带着他掌心温度的警号牌递了过去,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这个……还给您。”
刁节芳看着他,眼神先是一暗,随即沉了下去,“全局……没同意?”。
蒋满盈尴尬地挠了挠额角,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声音低了下去:“我……我没敢问出口……”他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或者说,知道结果必然如此,不愿去自取其辱,也更怕给全局、给杨慕添麻烦。
“这就要走了?”刁节芳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但还是迅速恢复了往常那种带着精明与热络的常态,伸手接过了牌子。
“嗯,”蒋满盈点头,“柳支队还在大厅等我,得赶紧过去了。”他说完,刚要转身离开,却被刁节芳叫住。
“等等!”
“怎么了,刁主任?”蒋满盈停步回头。
“拿着,路上吃。”刁节芳不知何时已抓了一大把零食,不容分说地塞进他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堆。
蒋满盈一眼瞥见零食堆里竟还有……连忙摆手:“我不能拿!全局没发话,这不合规矩……”说着就要把东西往外掏。
刁节芳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小,直接打断了他,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泼辣,“就说是我硬塞给你的!”。
“不行的……刁主任,您会担责任的……”蒋满盈急了,他不想连累别人。
刁节芳闻言,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凑近些,压低了声音,话却像锤子砸在蒋满盈心上,“你这一走,按规矩,这警号就得封存了!在系统里,它就是块废铁片!但这串数字,”她目光锐利地看进蒋满盈眼里,“也就只在你这儿,在你心里头,还活着,还有点意义!”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拿着吧。留着,当个念想。”。
“还是不行……”蒋满盈仍在挣扎,理智的弦绷得紧紧的,但情感上,那点微末的“念想”像钩子一样勾着他。
“听话!”刁节芳眉头一皱,带上了点长辈式的、不容反驳的轻斥,随即又放缓了语气,拍了拍他胳膊,“赶紧去吧,别让柳毅等急了……”
蒋满盈捏着口袋边缘,指尖感受到零食包装的棱角,也感受到那枚刚刚被塞回来的、带着体温的警号牌的金属硬度。他内心天人交战,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滞。最终,对那点卑微“念想”的贪恋,战胜了仿佛刻在他骨血中的规矩。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巨大的愧疚和一丝破罐破摔的认命:“那……那我收下了……”。
他后退一步,朝着刁节芳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喉咙发紧:“谢谢您,刁主任。”。
“去吧。”刁节芳冲他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混杂着鼓励、伤感和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还有,以后别主任主任的叫了,叫芳姐,听着显年轻。”。
“哎!芳……芳姐。”蒋满盈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走向大厅出口。
口袋沉甸甸地坠着,零食的重量真实可感,而那枚偷偷留下的警号牌,则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他的大腿皮肤,滚烫、坚硬,像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一份沉重的嘱托,和一份他这种身在地狱的人,最渴望、最贪恋的人间温暖。
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仓皇,反而踏实了一些。他走向那条未知的、注定艰难的路,但口袋里那份不合规矩的“馈赠”,仿佛在黑暗中,为他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力气。
蒋满盈走回大厅时,空气中的气氛已然不同。之前的嘈杂仿佛被按下静音键,一种沉重而黏稠的静默弥漫开来。杨慕和韩岷显然是被何从遇的短信匆匆唤了出来,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他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首先捕捉到了杨慕。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不过一两秒的时间,却仿佛碰撞出无数复杂难言的火花——有关切,有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有力不从心的无奈,更有一种彼此了然、却不愿点破的痛楚。这眼神的交锋太沉重,几乎要烫伤彼此,于是又迅速、带着些许狼狈地各自移开。杨慕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更紧。
“满盈,时间……差不多了。”柳毅低声催促了一句,声音沙哑。蒋满盈猛地回过神,点了点头,像是终于被拉回现实。他迈开步子,跟着柳毅走出办公大楼的玻璃门,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大院里,那辆标志着特殊任务的押运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身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就在他走向车门的当口,“揣个红薯路上吃!”一个身影突然拦在他面前,是吴执。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个用锡纸裹得严严实实、还透着烫手热气的烤红薯塞进蒋满盈手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坚决,“拿着!必须吃!以后……以后要是还想这口,就给哥打电话!哥给你送!一定送到!哥保证!”。
蒋满盈的指尖被那滚烫的温度灼得一缩,心口却泛起一股酸涩的暖流,他低声道:“谢谢小执哥。”
“小班长……”韩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给了蒋满盈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力道大得让蒋满盈差点喘不过气,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蒋满盈头一次见到这个总是阳光开朗的同学眼圈通红、情绪失控的样子,心里漫过铺天盖地的歉疚。他抬起有些僵硬的手,用力拍了拍韩岷宽阔的后背,脸上扯出安抚的笑,声音却有些发紧:“好啦……又不是再见不到了。好好待在支队,好好的……”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一旁始终沉默的杨慕,在心里无声地说道:替我,好好陪着他。但这句话在嘴边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化作重复的、苍白的叮嘱:“好好的……”最后再重重拍了一下韩岷的后背,他轻轻挣脱了这个过于用力的拥抱。
他的目光最终落向杨慕。杨慕垂在身侧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向外移动了一丝距离,指节微微蜷起,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蒋满盈贪婪地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轮廓,内心涌起巨大的渴望,渴望一个拥抱,一个能汲取力量的温度。但他看着大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影,想到杨慕刑侦支队长的身份,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任何过从亲密的举动都可能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算了,他对自己说,不能贪心了。至少,他还有胸口那枚贴着心口藏着的小狐狸吊坠。这就够了。
蒋满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是熟悉气息的空气都吸入肺腑存起来,然后转身,决绝地走向那辆押运车。
就在他弯腰即将踏上车门踏板的那一刻,他猛地停住,回过头,望向身后那一张张刻在心底的面孔,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颤音:“都回去吧……别……别看着我走……行吗?”
一片沉默。只有风声掠过。
几秒后,杨慕率先有了动作。他猛地转身,下颌线绷得死紧,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着市局大楼的玻璃门走去,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强行掰直的钢板。韩岷狠狠用手背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也快步跟了上去。何从遇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地看了蒋满盈一眼,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吴执则红着眼圈,朝他用力地、大幅度地挥了挥手,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发出声音。
他们最终,都依了他。
这一次,换成蒋满盈站在原地。他目送着那些背影一个个离去,融入大楼的阴影或门外的光晕里。他看着杨慕和韩岷一前一后,身影消失在通往审讯室的走廊拐角;看着何从遇走向另一侧,那条通往法医室的长廊;看着吴执的身影最终没入大楼门口那片晃眼的光晕里。
直到视野里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只剩下他和柳毅。他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深深地吸进了最后一口自由的空气,转身,弯腰,钻进了那辆押运车。
车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