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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知识就是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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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索尔村的夜晚,以往总是被黑暗和寂静早早笼罩。
村民们结束一天的劳作,吃完简陋的晚餐,便早早熄灯睡下,以节省宝贵的灯油,也为第二天的辛劳积蓄体力。
但最近,村中央那间原本废弃、如今被稍加修葺的旧磨坊,却在入夜后透出了光亮,成为了黑暗中一盏孤独却坚定的星火。
磨坊里,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时特有的、略带辛辣的烟气,几盏简陋的松脂灯挂在墙壁的钉子上,跳动的火苗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舞蹈。
光线昏暗,烟雾呛人,但这已经是村民们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照明。
这里是维迪乌斯开设的“夜校”。
最初,响应者寥寥。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被父母抱着“去听听维特先生讲古,总比在外面野强”的想法,或是被玛娜、艾尔玛这些意识到识字重要性的妇女硬拉过来,懵懵懂懂地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
维迪乌斯站在一块用木炭涂黑、表面粗糙的木板前——这是他的“黑板”。他手里拿着一截白色的石膏石,姿态从容,仿佛站在最华丽的讲堂,而非这间充满尘芥和松烟味的破旧磨坊。
“今天,我们认识几个字。”维迪乌斯的声音在空旷的磨坊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尾巴尖轻轻点地,保持着重心,“第一个,‘人’。一撇一捺,互相支撑,就像我们站在一起。”他在黑板上画出一个简单却端正的符号。
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觉得新奇。有调皮的孩子在下面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划拉。
“人…”几个孩子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
“第二个,‘口’。吃饭说话的地方。”他又画了一个方框。
“第三个,‘田’。我们耕种的土地。”
他将三个字并排:“人,在田边,张开口,需要什么?”
一个胆子大点的男孩喊道:“吃饭!”
“没错。”维迪乌斯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把‘田’和‘力’(他又写了一个代表手臂用力的简单符号)结合起来,就是‘男’,在田里出力的人。那么,在屋里(画了个屋顶的符号)掌管事务的人,就是‘女’。”
他并没有刻意宣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将文字与村民们最熟悉的生活联系起来。这种直观的、实用的教学方式,让原本觉得识字高不可攀的孩子们,渐渐产生了兴趣。
松脂灯燃烧时噼啪作响,烟雾缭绕,有时熏得人眼睛发涩。但无论是讲课的维迪乌斯,还是听课的孩子们,都显得很专注。为了练习写字,维迪乌斯弄来了几个浅底的木盘,里面铺上潮湿的、细细的河沙。孩子们,甚至后来加入的大人们,就用削尖的细树枝,在沙盘上模仿着黑板上的笔画。写错了,用手一抹,就能重来,节省了昂贵的羊皮纸和墨水。沙盘摩擦的沙沙声,与松脂的噼啪声、维迪乌斯平稳的讲解声,交织成夜校独特的背景音。
起初,大人们只是好奇地站在磨坊门口张望,或者借着接孩子的名义,听上一耳朵。但很快,事情起了变化。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维迪乌斯没有继续教认字,而是在黑板上画了几道简单的竖线。
“今天,我们学点算数。”他说,“不用那些复杂的罗马数字,我们用更简单的符号。”他写下了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并解释了含义。“这比用算筹或者手指头方便多了。”
他随即抛出一个问题:“假设,汉克铁匠铺打一把锄头,需要三斤铁料。铁料从镇上买来,每斤要十个铜板。汉克生火用的炭,打造耗费的工时,算作二十个铜板。那么,一把锄头,最低卖多少钱,汉克才不亏本?”
这个问题立刻吸引了门口旁听的铁匠汉克本人,他不由自主地迈步走了进来,粗声粗气地说:“这我得好好算算!以前都是毛估估,总觉得忙活半天没赚头!”
维迪乌斯引导着他:“三斤铁料,每斤十铜板,是多少?”
汉克掰着手指头:“十,二十,三十…三十铜板!”
“加上炭火工钱二十铜板,总共?”
“五十!”汉克脱口而出,随即恍然大悟,“哦!也就是说,我至少得卖五十一个铜板,才能赚一个子儿!怪不得以前总觉得被那些卖铁料的坑了!他们跟我说成本就要四五十,我卖五十五还以为赚了不少!”
老约翰也挤了进来,眼睛放光:“维特先生,这个好!这个得学!要是会算这个,以后跟那些粮商打交道,心里就有底了!不怕他们糊弄!”
这下,夜校的气氛彻底变了。大人们不再满足于旁观,他们挤进磨坊,抢着坐在干草堆上,像最渴望知识的学生,眼睛紧盯着黑板,手里拿着树枝,在沙盘上笨拙地演算着与自家生计息息相关的题目——计算一亩地的收成能换多少盐铁,计算养猪的饲料成本和卖肉收益,计算凭证系统中不同工种应该如何核定“工时”才公平…
维迪乌斯所做的,正是最基础也最关键的“人力资本投资”。通过教授读写和算数,提升村民们的知识和技能水平(即增强“人力资本”),虽然短期内看不到直接收益,但从长期来看,这将显著提高村民们的劳动生产率、决策能力和应对市场变化的本领,是萨索尔村未来能够持续发展的根本动力。一个识数、能计算成本的农民,在面对商人时,和一个只会看天吃饭的农民,其议价能力和生存能力是天壤之别。
夜校从此人满为患。松脂灯需要添更多,沙盘也需要更多。磨坊里充满了各种气味——松烟、汗味、干草味,以及一种名为“求知”的、蓬勃的气息。
在人群中,维迪乌斯注意到了一个特殊的学生——洛兰。
这位前勇者,学习读写时显得有些笨拙,握树枝像握剑,笔画僵硬,常常把字写得歪歪扭扭,比一些孩子还不如,急得额头冒汗。但一到算数环节,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当维迪乌斯讲解如何计算复利(他用“驴打滚”的利息来举例),或者如何评估一项长期投资(比如修建水车)的回报时,洛兰的眼神会变得格外专注,理解速度远超旁人。他不仅能快速掌握维迪乌斯教授的方法,有时甚至能提出一些切中要害的疑问。
“如果水车修好后,遇到连续干旱,河水流量不足,预期的磨面收入达不到,之前投入的木材和人工成本,该如何分摊和收回?”洛兰在一次课后,找到维迪乌斯问道。
维迪乌斯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已经触及了风险管理和成本核算的层面。
“你对此很敏锐,洛兰。”维迪乌斯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的天赋不在识字,而在…计算和推演。”
洛兰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和规划一场战斗很像。需要计算兵力、粮草、路线、风险…只不过,这里的‘敌人’是变化的市场和数字。”
维迪乌斯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他意识到,洛兰或许无法成为一个学者,但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管理者,一个能理解经济运作的实践者。
于是,维迪乌斯开始了对洛兰的“私下授课”。通常在夜校散去后,两人会留在磨坊,或者回到他们临时居住的小屋,就着一盏稍亮些的油灯,维迪乌斯会给洛兰讲解更复杂的财务知识——基础会计、预算编制、甚至一些简单的宏观经济学概念(用洛兰能理解的、关于一个王国如何收税和花钱的例子来比喻)。
这天夜里,夜校早已散场,磨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油灯的光晕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维迪乌斯认为洛兰还是需要掌握基本的读写,至少能看懂契约和文书。他正握着洛兰的手,在沙盘上纠正他写那个“兰”字(洛兰名字里的一个字)的笔画。洛兰的手因为常年握剑,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茧子,僵硬而有力。而维迪乌斯的手则修长、冰凉、骨节分明。
“这一笔,要轻柔地滑过去,像这样…”维迪乌斯低声说着,带着洛兰的手腕移动。他的呼吸几乎拂在洛兰的耳畔。
洛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维迪乌斯胸膛传来的微弱温度,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混合了草药、旧纸张和一丝非人冷冽的独特气息。他的心跳骤然加速,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他怀疑对方都能听见。手指在维迪乌斯的掌控下,变得更加不听使唤,那柔软的沙粒此刻仿佛滚烫无比。
“集中心神,洛兰。”维迪乌斯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走神,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头顶的犄角在灯光下投下小小的阴影,落在洛兰的侧脸上。“写字和挥剑一样,需要心手合一。”
洛兰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莫名的慌乱,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沙盘的笔画上。但指尖传来的、属于维迪乌斯的冰凉触感,和耳后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像细微的电流,不断扰乱着他的心神。
“我…我知道了。”洛兰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写出一个还算能看的字。
维迪乌斯松开了手,走到他对面坐下,看着沙盘上那个依旧有些歪斜的字,点了点头:“有进步。”他抬起眼,紫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深邃难测,“记住,知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洛兰。它能让你看清很多表象之下的真实,比如…一份契约的陷阱,或者一个王国的痼疾。”
洛兰看着对方,看着那在昏暗光线下依然俊美得不像凡俗中人的面孔,看着那对象征着“非人”身份的犄角,感受着自己胸腔里尚未平息的、剧烈的心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知识是否能带来维特所说的那种力量,但他此刻清晰地感受到,另一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力量,正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与那沙盘上歪斜的笔画,和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松脂早已燃尽,只剩下油灯如豆。
磨坊外,夜凉如水,万籁俱寂。而磨坊内,知识的种子和某些未曾言明的情愫,正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