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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共同体的雏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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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菲姆牧师的马车卷着尘土离开萨索尔村已经过去了三天。
村子里那股因公开对峙而产生的紧张气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转化成了一种更为炽热、更为躁动的东西。就像闷烧的柴堆,表面不见明火,内里却积蓄着足以重塑形态的热量。
这种躁动在铁匠汉克的铺子前、在寡妇玛娜的纺车旁、在磨坊主老约翰那永不停歇的水车声中,在每一个交换着劳动凭证、计算着木板上刻痕的角落里弥漫。
人们看彼此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过去那种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对邻居的困苦爱莫能助或漠不关心的疏离,而是多了一种共同经历过什么的、微妙的联结。
第四天傍晚,当最后一缕夕阳给村中央那棵巨大的橡树镀上金边时,铁匠汉克拎着一柄刚淬完火、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柴刀,走到了橡树下那块平日里用来宣布税吏到来或领主征召令的磨盘石旁。他没像税吏那样敲锣,而是用粗犷的嗓门,像呼唤自家走散的羊群一样吼道:
“喂!都听着!有点脑子的,过来合计合计!”
这声吆喝比任何正式的召集令都有效。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手里还拿着干活的家伙——农妇提着择了一半的野菜篮,木匠拿着凿子,皮匠身上还系着沾满鞣料的工作裙。就连平日里很少参与村务的、那位识点字、丈夫死在几年前一场“魔物袭击”(如今大家心里都对此打了个问号)的寡妇艾尔玛,也牵着女儿,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安静地看着。
汉克环视一圈,看到差不多该来的都来了,便用柴刀柄敲了敲磨盘石,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压下了周围的议论。
“都瞧见了!”他开门见山,声音像打铁一样梆梆响,“前些天牧师老爷来了,又走了。为啥?因为咱们这‘木牌子’碍着某些人的眼了!可咱们靠着这牌子,娃娃们能多吃一口,老人能少挨点冻!这日子,是咱们自个儿挣出来的!”
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声。
“汉克说得对!”
“这牌子不能丢!”
“问题是,”汉克话锋一转,粗黑的眉毛拧在一起,“光咱们这样各干各的,今天你换我点盐,明天我帮你修修屋顶,不成个样子!风吹就散!下次来的要不是讲道理的牧师,而是收税的官老爷,或者扛着刀枪的兵痞子,咱们咋办?还像以前一样,任由他们把最后一口粮食抢走?”
这话戳到了所有人的痛处。一阵压抑的沉默笼罩下来。过去那些被盘剥、被欺凌的记忆像冰冷的雨水,浇在每个人心头。
这时,磨坊主老约翰,一个精瘦干巴、眼睛里总透着算计光芒的老头,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开口了,声音慢悠悠的:“汉克这话在理。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咱们村,也得有个能拿主意的‘头’才行。不能总指望…”他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站在人群边缘,正低头观察着一片橡树叶子纹理的维迪乌斯,以及他身边抱臂而立的洛兰,“…指望外来的贵人替咱们顶在前面。”
维迪乌斯仿佛没听见,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叶脉,他头顶那对黑曜石般的犄角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幽光。洛兰则微微蹙眉,似乎对老约翰话里那点排外的意味有所察觉。
“那你说咋办?”一个农夫喊道,“选个村长?选谁?你吗,老约翰?”
老约翰嘿嘿干笑两声,没接话,但那眼神分明是动了心思。
铁匠汉克却大手一挥:“选一个?不行!选一个,到时候好处他占着,麻烦事推给咱们,跟那些贵族老爷有啥区别?我看,咱们得选几个人,一起拿主意!就像…就像那些跑商队的,有事大家一起商量!”
这个提议让村民们感到新奇。一起拿主意?这听起来有点…没规矩。但又莫名地让人心动。
“那…那选几个?怎么选?”有人怯生生地问。
一直沉默的维迪乌斯终于抬起了头,他的尾巴轻轻摆动了一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语气平和,像在建议晚上吃什么:“或许,可以按户来。比如,每十户人家,推举一个信得过的、脑子清楚的人做代表。这些代表凑在一起,商量村里的大事。这样,既能集思广益,也不至于人太多乱了套。”
“这个法子好!”汉克立刻表示支持,“每十户选一个!公平!”
老约翰眯着眼,盘算着村里大概三十多户,那就是选三四个代表…他觉得自己很有希望。
选举过程简单而原始,充满了乡土气息。没有选票,村民们找来一些废弃的陶罐碎片,用炭笔或者尖锐的石子,在上面刻上自己支持的人的名字或记号。维迪乌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过程,偶尔低声对洛兰解释两句:“看,这就是最朴素的代议制雏形…效率低下,但充满了生命力。”
孩子们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帮不识字的大人辨认陶片上的名字。空气中弥漫着炭笔摩擦陶片的“沙沙”声,以及村民们压低声音的讨论和争执。
“我选汉克!他力气大,不怕事!”
“老约翰脑子活络,会算计…”
“我觉得艾尔玛行!她认得字,以前她男人在的时候,村里的账目都是她帮着看的…”
提到艾尔玛,人群安静了一瞬。选一个女人?这…这似乎有点出格。就连艾尔玛本人也惊讶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连忙摆手。
老约翰立刻表示反对:“女人家掺和这些事,像什么话?她们懂什么地里收成、村里开支?”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洛兰,忽然开口了,声音清朗而坚定:“我记得,上次面对牧师时,是玛娜大嫂的话,让大家明白了这凭证系统最根本的好处。有时候,最懂生活艰难的,恰恰是操持家务、养育孩子的女人。识字,明理,为何不能参与?”
洛兰的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正气。加上玛娜之前的例子,让许多村民,尤其是妇女们,心里有了底气。
“洛兰大人说得对!”玛娜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艾尔玛妹子比我们强,她认得字!”
“对!选艾尔玛!”
最终,当所有的陶片被收集起来,放在磨盘石上清点时,结果出来了。铁匠汉克以绝对优势当选,磨坊主老约翰也如愿以偿,另一个当选的是村里年纪最长、德高望重的老农巴尔。而第四个,正是寡妇艾尔玛,她的陶片数量紧紧跟在老约翰后面。
老约翰的脸色有些难看,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艾尔玛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女儿鼓励的目光和周围妇女们善意的推搡下,才红着脸站到了磨盘石前,与其他三位代表站在一起。
四位新当选的“村议士”(汉克随口起的名字,大家觉得比“代表”听起来气派)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这“头”该怎么开。最后还是汉克打破了沉默,他挠了挠满是胡茬的下巴:“那个…咱们现在也算是个‘会’了,总得干点啥吧?先商量个章程?”
老约翰立刻接话:“对对对,无规矩不成方圆!我看,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凭证’系统正式定下来,各家各户都得遵守,不能想用就用,想不用就不用!特别是有些人,拿了凭证换了东西,却不好好干活…”
他这话意有所指,几个平日里有些懒散的村民立刻低下了头。
艾尔玛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声音虽小却清晰:“约翰大叔说得对,规矩要立。但我觉得,眼下有件更紧要的事。”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去年冬天雪大,村东头老巴利家的粮仓塌了角,差点霉掉一半粮食。还有前年,税吏来得突然,大家藏粮不及,被搜刮走了不少…咱们是不是…该想想办法,建一个结实点的、大一点的谷仓?属于咱们全村人的?”
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属于全村人的谷仓?
老巴尔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光,他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说:“艾尔玛丫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老头子我活了七十多年,见过太多灾年兵祸,家里那点存粮,说没就没啊…要是村里有个大伙儿的粮仓,丰年的时候往里存点,荒年的时候也能顶一阵…”
老约翰立刻盘算起来:“建谷仓?说得轻巧!木头、人工、地方,哪样不要钱?哦,不要钱,要凭证!这凭证从哪儿出?谁去砍木头?谁去出工?粮食又怎么存,怎么分?”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显得既现实又泼冷水。
这正是“公共物品”面临的经典困境。谷仓一旦建起来,对整个村子都有利(防灾、抗风险),但建造和维护它需要集体投入成本(木材、人工、管理),而且无法排除任何人享受其好处(包括那些不愿出力的人)。如何协调集体行动,成了对这个新生“村议会”的第一个严峻考验。
汉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觉得艾尔玛和老巴尔说得对,但又觉得老约翰的问题也很实在。
这时,维迪乌斯的声音再次适时地响起,带着他特有的、仿佛事不关己的分析口吻:“木头,可以组织人手去北面的公共林地里砍伐,我记得领主法令允许村民自用采伐少量木材。人工,可以用集体凭证支付,愿意出力的,按工时记录,将来可以从公共谷仓的收益,或者需要动用集体劳力时优先抵扣。至于地方…”他目光扫过村庄,“磨坊旁边那块空地,地势高,干燥,离水近又不易淹,我看就很合适。”
他三言两语,将老约翰提出的难题似乎都指出了解决的方向。甚至连“集体凭证”和“优先抵扣”这种概念都提了出来,让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有道理。
“那就…投票?”汉克看向其他三位议士,“同意建谷仓的…”
“等等!”老约翰急忙打断,“就算要建,这谷仓归谁管?粮食怎么存怎么分?总不能乱糟糟的谁想拿就拿吧?”
艾尔玛似乎鼓足了勇气,接口道:“可以…可以立账本。每户存入多少,支出多少,都记下来。存入多的,将来可以支取的多,或者抵扣的集体劳务多。管理的人…可以由议会轮流,或者推举信得过的人…”
经过一番算不上激烈但足够琐碎的争论,在维迪乌斯偶尔插言补充细节下,修建公共谷仓的提议,最终在四位议士和村民们的嗡嗡议论中,以汉克、艾尔玛、老巴尔赞成,老约翰勉强弃权(他看出大势已去,不想犯众怒)的结果,通过了。
决定一经做出,萨索尔村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支由汉克带领的、由二十几个青壮年组成的伐木队就出发了,他们带着斧头、锯子,怀里揣着代表“集体工”的特殊标记木牌。林中回荡起久违的、齐心协力的砍伐声和号子声。女人们则忙着准备更多的食物,孩子们兴奋地在砍伐下来的木材堆边跑来跑去。就连老约翰,也嘀嘀咕咕地贡献出了磨坊的牛车用来运输较大的梁木。
谷仓的地基刚刚打好,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关于谷仓的具体结构、防鼠防潮的措施、乃至将来“集体凭证”如何更精细地管理和流通,村民们又陷入了争论。这个时候,他们发现,那个提出最初构想的炼金术士维特,往往能用他们听得懂的方式,给出最有效、最奇妙的点子。
于是,在一次议事的间隙,汉克代表村民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对维迪乌斯说:“维特先生,你看…咱们这帮人,种地打铁还行,搞这些弯弯绕绕的章程、算计,实在脑袋疼。您见识多,脑子活,能不能…能不能给咱们当个‘顾问’?就是有啥弄不明白的,问问您?您放心,不白问!我们…”
维迪乌斯微微一笑,打断了他:“汉克,我很乐意提供建议。至于报酬…”他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帮忙搬运石块的洛兰,“看到大家能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就是最好的报酬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汉克立刻道。
“我只提供建议。”维迪乌斯的尾巴轻轻摆动,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最终如何决定,是你们议会和全体村民的事情。我没有任何投票的权力。萨索尔村是你们的村子,理应由你们自己来做主。”
他这个表态,让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会借此掌控村子的老约翰彻底放下了心,也让其他村民对他更加敬重。于是,“炼金术士维特”被正式推举为萨索尔村村议会的“荣誉顾问”。只有洛兰注意到,维迪乌斯在说出“由你们自己来做主”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复杂难明、仿佛蕴含着无尽岁月与期望的光芒。
公共谷仓的骨架终于立起来的那天晚上,村民们在新平整的谷仓地基旁点燃了篝火,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庆祝。虽然没有多少酒肉,但气氛却格外热烈。玛娜和几个妇女拿出了用凭证从流浪商人那里换来的、平时舍不得吃的香料,炖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野菜汤,每个孩子都分到了一小块用蜂蜜烤过的面饼。
火光跳跃,映照着村民们带着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庞。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大声喊道:“要我说,咱们村能有今天,多亏了洛兰大人和维特先生!他们就是咱们红叶村的守护神!”
“对!守护神!”
“是守护双星!”一个更会说话的村民嚷道,“像天上的双星一样,照亮咱们萨索尔!”
人群哄笑着,起哄着,把有些措手不及的洛兰和依旧面带微笑的维迪乌斯推到了一起,让他们并排坐在篝火旁最尊贵(铺着干草和旧毯子)的位置上。
“坐一起!坐一起!”
洛兰在村民善意的哄笑中显得有些窘迫,耳根微微发红,但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和村民们真诚的笑脸,他紧绷的嘴角也不由得柔和下来,露出一丝罕见的、轻松的笑意。
维迪乌斯则坦然得多,他甚至还优雅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那根总是泄露情绪的尾巴舒适地盘在身边。他侧过头,看着身旁在火光映照下、金发仿佛在燃烧的年轻勇者,轻声道:“听见了吗?守护双星。”
洛兰转过头,对上他那双在夜色和火光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那一刻,周围村民的喧闹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眼中跳动的火焰。
洛兰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脸上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但嘴角的笑意却未减,他低声回道:“嗯…听起来…还不坏。”
两人相视,在萨索尔村充满希望与烟火气的夜晚,在村民们的欢声笑语中,静静地笑了起来。